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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今天说定了啊,”他说。“你也不必太省俭了,横顺树生按月寄钱来。”

            “不过这万把块钱也不经用啊,”母亲说。

            “妈,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笔安家费,”他提醒她道。

            “我们不是已经动用了一点吗?剩下的恐怕还不够缴小宣的学食费。上次是两万几。这学期说不定要五万多。”她看见他不答话,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倒想让他换个学校。我们穷家子弟何必读贵族学堂?进国立中学可以省许多钱。”

            “这是他母亲的意思,我看还是让他读下去罢。他上次考了个备取,他母亲费了大力辗转托人讲情,他才能够进去,”他不以为然地说。他想:我不能够违背她的意思。

            “那么你写信去提醒她,说学费还不够,要她早点想办法,”她说。

            “好,”他应了一声。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信里写上那种话。

            “我想还是叫小宣回家来住罢,他回来也多一个人跟你作伴,”母亲换了话题说。

            他想了想,才说:“他既然来信说,假期内到学堂附近同学家去住,温习功课方便,就让他去罢,何必叫他回来?”

            “我看你也实在太寂寞了,他回来,家里也多点热气,”母亲说。

            “不过我怕他会染到我的病。他最好跟我隔开,他年纪太轻,容易传染到病,”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好罢,就依你,”母亲简短地说;她心里难过,脸上却装出平静的样子。她走开了。刚走到右面窗前,她又转回到他的身边。她慈爱地望着他:“你宽心点,不要太想你的病。你究竟还年轻,不要总苦你自己。”

            他略略仰起头看母亲,然后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这种生活,我过得了。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了。对你,实在太残酷,你不该过这种日子。”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抑制不住感情的奔腾,便说了以上的话。

            “妈,不要紧,我想我们总可以拖下去,拖到抗战胜利的一天你就好了,”他反而用话去安慰母亲,他说“你”,不用“我们”,只因为他害怕,不,他相信,自己多半拖不到那一天。

            “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看起来也很渺茫,”母亲感慨地说:“我今天碰到二楼一位先生,他说今年就会胜利。固然今年才开头,还有十二个月,不过我们拿什么来胜利,我实在不明白!”

            “你老人家也想得太多了,现在横顺日本人打不过来,我们能够拖下去,大家就满意了,”他苦笑说。

            “是啊,就是这样。前些时日本人要打到贵阳来了,大家慌张得不得了。现在日本人退了,又没有事了,那班有钱人还是有吃有穿,做官的,做大生意的还是照样神气。不说别人,就说她那位陈主任,陈经理罢……”母亲又说。

            “他们也是在拖啊,”他苦笑地说。

            “那么拖到胜利一定还是他们享福,”母亲不平地说。

            “当然罗,这还用得着说,”他痛苦地答道。

            母亲不再说话,她默默地望着他。他也常常掉过眼光看她。两个人都有一种把话说尽了似的感觉。屋子显得特别大(其实这是一个不怎么大的房间),特别冷(虽然有阳光射进来,阳光却是多么地微弱)。时间好象停滞了似的。两个人没精打采地坐着:他坐在藤椅上,背向著书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头渐渐地变重,身子渐渐地往下沉;母亲一只手支着脸颊,肘拐压在方桌上,她觉得无聊地常常眨眼睛。一只大老鼠悠然自得地在他们的面前跑来跑去,他们也不想把牠赶开。

            房间里渐渐地阴暗,他们的心境也似乎变得更阴暗了。他们觉得寒气从鞋底沿着腿慢慢地爬了上来。

            “我去煮饭,”母亲说,懒洋洋地站起来。

            “还早,等一会儿罢,”他哀求般地说。

            母亲又默默地坐下,想不出什么话来说。过了一阵,房间快黑尽了。她又站起来:“现在不早了,我去煮饭。”

            他也站起来。“我去给你帮忙,”他说。

            “你不要动,我一个人做得过来,”她阻止道。

            “动一动也好一点,一个人坐着更难过,”他说,便跟着母亲一起出去了。

            他们弄好一顿简单的晚饭,单调地吃着。两个人都吃得不多。吃过饭,收拾了碗筷以后,两个人又坐在原处,没有活气地谈几句话,于是又有了说尽了话似的感觉。看看表(母亲的表),七点钟,似乎很早。他们捱着时刻,终于捱到了八点半,母亲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上床睡觉。

            这不是他某一天的生活,整个冬天他都是这样地过日子。不同的是有时停电,他们睡得更早;有时母亲在灯下补衣服;有时母亲对他讲一两段已经讲过几十遍的老故事;有时小宣回家住一夜,给屋子添一点热气(那个不爱讲话、不爱笑的“小书呆子”又能够添多少热气呢!);有时他身体较好;有时他精神很坏。

            “我除了吃,睡,病,还能够做什么?”他常常这样地问自己。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他带着绝望的苦笑撇开了这个问题。有一次他似乎得到回答了,那个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浑身发抖,使他仿佛看见自己肉体腐烂,蛆虫爬满全身。这以后,他好些天不敢胡思乱想。

            母亲不能够安慰他,这是他的一个秘密。妻更不能给他安慰,虽然她照常写短信来(一个星期至少一封)。她永远是那样地忙,她没有一个时刻不为他的身体担心,她每封信都问候他的母亲,可是她并不曾照他的要求直接给母亲写一封信。从这一件事,从她的“忙”,从来信的“短”,他感觉到她跟他离得更远了。他从不对母亲说起妻的什么,可是他常常暗暗地计算他跟妻中间相距的路程。

            

        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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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的冬天象梦魇似地终于过去了。春天给人们带来了希望。浓雾被春风吹散了。人们带笑地谈论战争的消息。

            但是汪文宣的生活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身体仍旧是时好时坏。好时偶尔去外面走走,坏时整天躺在床上。母亲照常煮饭,打扫屋子,他生病时还给他煎药。小宣两个星期进城一次,住一个晚上,谈一两段学校的故事,话不多,这个孩子更难得有笑容。小宣回来时,屋子里听不见笑声,可是这个孩子一走,屋子更显得荒凉了。妻照常来信,寄款,款子一月一汇,信一星期一封,她从没有写过三张信笺,虽然字里行间也有无限深情。她始终很忙。但是他永远有耐心,他每星期寄一封长信去,常常编造一些谎话,他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的实际生活情况。写信成了他唯一的消遣,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工作。

            春天里日子变得更长,度日更成为一件苦事。他觉得自己快要丧失说话的能力了。他某一次受凉失去嗓音以后,就一直用沙哑的声音讲话。母亲更现老态,她的话也愈来愈少。常常母子两个人在房中对坐,没有一点声音。有时他一天说不上三十句整旬的话。

            时光象一个带病的老车夫拖着他们慢慢地往前走,是那样地慢,他有时甚至觉得车子已经停住了。

            但是他仍然活着,仍然有感情,仍然有思想。他的左胸时常痛。他夜间常常出冷汗,他常常干咳。偶尔他也暗暗地吐一两口血——那只是痰里带血。痛苦继续着,并且不断地增加,欢乐的笑声却已成了远去了的渺茫的梦。

            他没有呻吟,也没有抱怨。他默默地送走一天灰色的日子,又默默地迎接一天更灰色的日子。他的话更少,因为他害怕听见自己的沙哑声音。有时气闷得没有办法,他只好长叹,但是他不愿意让母亲听到他的叹声,他总是背着人叹息。

            日子愈来愈长,也愈难捱。一个念头折磨着他:他的精神力量快要竭尽,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是没有人允许他不拖下去。妻还是叮嘱他安心治病、等待她回来。钟老答应设法替他找适当的工作。母亲不断地买药给他吃,她拿回来的有中国的单方,也有西洋的名药。他不知道那些药对他的身体有无益处,他只是顺从地、断断续续地吃着。他这样做,大半是为了敷衍母亲。有一次母亲还拉他到宽仁医院去看病。他想起了妻寄来的介绍信,可是到处都找不着,原来母亲早已把它撕毁了。他又不愿意多花钱挂特别号,只挂普通号,足足等候了三个钟点。母亲已经让步到拉他去医院了,他也只好忍耐地等待他的轮值,不管候诊室里怎样拥挤,天井内怎样冷(那还是春天到来以前的事)。一个留八字胡的医生对他摆出一张冰冻了的面孔,医生吩咐他解开衣服,用听诊器听了听,又各处敲敲,然后皱着眉,摇摇头,又叫他穿好衣服,开一个方,要他去药剂室购了一瓶药水。医生似乎不愿意多讲话,只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视”。医生说照X光最好,不过“透视”费低。他出来在问询处问明了透视费的价目,他吐了吐舌头,默默地走出了医院。后来他又去过一次医院,那个医生仍旧吩咐他下星期去透视。他计算一下这一个月已经用去了若干钱,又猜想透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敢再到医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