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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苏童的长篇小说《米》,写出了当代中国小说中最为缺乏的“宿命”,这个宿命与性格融会在一起,开始接续《红楼梦》的传统。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是排斥宿命的,同时认为艺术完全是工具,所以多年来文学里宿命消失了,从此任何悲剧故事都不具有悲剧意义,只是悲惨、诉苦和假阳刚,这一切的总和就是荒谬。

            苏童的许多小说都有宿命,例如《妻妾成群》,感人之处是隐藏在似乎是制度问题之下的命运。假如制度是决定性的,那么不同制度下的人怎么样互相感受对方呢?希腊悲剧的力量为什么能够穿越制度的更迭,仍然控制着我们的精神?《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改编在我看来,这一点上自觉不到。

            中国古典小说中,宋明话本将宿命隐藏在因果报应的说教下面,《金瓶梅》铺开了生活流程的规模,《红楼梦》则用神话预言生活流程的宿命结果,这样成熟迷人的文学,民国有接续,例如张爱玲,可惜后来又断了。

            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历史主义统治了中国文学,而“历史”这个字眼本来就很可疑。用文学反映所谓的正确的历史观,结果是文学为“历史观”殉葬。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常常重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却避开小说最后的历史说教章节的原因,我不忍看到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沦为一个三、四流的历史哲学本科生。

            中国还有一位女作家王安忆,也是异数,她从《小城之恋》、《岗上的世纪》到《米尼》,出现了迷人的宿命主题,使我读后心里觉得很饱满,也使我觉得中国文学重要的不是进化式的创新,而是要达到水平线。

            这样的作家,还有一些,像刘震云、李锐、余华、刘恒、范小青、史铁生、莫言、贾平凹、朱晓平、马原、李晓等等等等,也许我要改变过去的看法:当代中国内地只有好作品,没有好作家。

            中国传统小说的精华,其实就是中国世俗精神。纯精神的东西,由诗承担了,小说则是随世俗一路下来。《红楼梦》是第一部引入诗的精神的世俗小说,之后呢?也许是我错了。

            三个人在威尼斯闲逛。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闲逛。

            逛到格拉西宫,那里正举办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展览。意大利古代的素描,迷人的是浅浅的线条与纸的关系,产生一种银质的素丽与微妙。中国古典绘画重视的笔墨也是这种素描关系,墨用得好,也是银质的。

            达·芬奇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完整象征,科学、艺术、人文。现在是分类领域里的奇才,为人羡慕景仰,中国科技类大学教育谈不上人文教育,综合类大学也谈不上,毕业出来的学生其实是“残疾”人。

            逛到葛根汉现代艺术博物馆,老太太原来死后葬在这里,墓紧靠着花园的西墙,我以为她葬在纽约。旁边还有她死前三十年间的六条狗的墓,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孩子们”。

            毕加索的“诗人”在这里。

            又到浮码头小饮,麻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突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

            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

            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二十四日

            米塔和安德雷傍晚回罗马,送他们到火车站,约好不久去罗马看他们。安德雷说不要在下个月底,因为米塔得了一个翻译奖,下个月底到南方去领奖。

            年初我得了NONINO奖,同时得奖的还有一个法国历史学家和一个意大利作家,他们领奖后的感言都非常好,我则说我的这个奖其实应该是米塔的,一定是米塔的译文好,才促成了十一位评委的决定。这不是客气。

            朋友木心在回答《中国时报》关于中国作家什么时候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一针见血: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

            米塔今年其实得了两个奖。

            二十五日

            我可以分辨出谁是威尼斯人,谁不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走得很快,任何熟悉自己居住地方的人都能飞快地直奔目标,而且通晓近道儿。

            威尼斯人经常会碰到打招呼的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猫和狗都会摸清你的脾气。

            我在威尼斯走路的速度开始快了,这不容易,每天经上万只鞋底磨过的街石像冰一样滑。

            街上卖东西的人开始知道我不是日本人了。

            克平从巴黎打电话来,讲既然我不能去,那么他这个周末来威尼斯。

            二十六日

            偏头痛,左边,右边从来不痛。因为右边不痛,所以更觉得左边痛。

            曾经去看过西医,医生说,偏头痛是一种幻觉,实际上你的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担心,吃一点阿斯匹灵吧。

            我想我自己脖子上的这颗头痛起来如此具体,不可能是幻觉。于是去看中医,大夫先号脉,之后看我伸出来的舌头,说,脉细弦尺弱,肾虚,阴亏,阴阳不调致虚火上升。开几副药罢,吃了若是症状减轻,再来摸一下脉,把药调整一下。坚持吃,若不过劳,两个月可以去根儿。

            我去看的这个大夫通西医,按他的解释是,头颅的颞骨处,有一个很小的洞,面部三叉神经通过这个小洞从颅内出来,若这个小洞处的肌肉或三叉神经发炎,就会头痛。发炎吃消炎药当然是对的,吃镇痛药也可以解决一时的疼痛,但都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根本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炎。

            中医用阴阳概括人体内的系统关系,阴虚就是系统不调和了。不调和的结果是虚火发出来,导致炎症,例如牙床发炎,俗称火牙,脸上长痘等等等。一般人认为肾虚是房事过多造成的,其实“肾”在中医的概念里是一个系统,任何方面的过劳都可能伤害这个系统,造成“肾”虚。

            我的原因我自己明白,就是每天从半夜写到院子里的鸟叫了。你知道鸟在一天的什么时候开始叫吗?

            我现在知道威尼斯的鸟什么时候开始叫。它们在窄巷里叫,声音沿着水面可以传得很远。听到鸟叫,我就关上电脑,下楼,走到巷子里的一座小桥,下面是河水,其实是海水,在威尼斯你永远可以闻到咸腥味。威尼斯是一个海岛,海是亚德里亚海。

            桥头有一盏昏暗了整夜的灯。黎明前的黑暗中,鸟的嗓子还有点哑,它们会像人那样起床后先咳嗽几下,清理清理。

            现在它们已经清理好了,所以声音传得更远了。

            威尼斯的水手也是在小巷河中的船上唱歌,唱完了,船里的游客和站在桥上的游客一起拍手,掌声像歌声一样,在小河里传得很远。

            因为偏头痛,三年前把酒戒了。我曾与朋友说过,如果有一个人突然把烟或酒戒了,千万不要和他们交朋友,他既然狠心到可以戒烟戒酒,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如今我说过的话在我身上得到报应。

            我的人生就此失去一大境界。

            我的这颗头痛起来,人会失去平衡,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好躺下,虽然躺着一样是痛。

            天亮的时候,那个斜钟塔开始敲起钟来,好像记记打在我的头的左边。

            二十七日

            与马克去S.Giorgio  Maggiore岛,  岛上有图书馆。  这岛上大部分是GirogioCini基金会租下的,去,要预约。基金会图书馆买了台湾中央图书馆藏书的微缩胶卷,有一本目录,翻检之后,知道是当年北平图书馆的善本书,一九四九年转移到台湾。大概北京图书馆现在也买了这套胶卷。图书馆里架上的中文书大多是丛刊集成和佛学、道教文献套装。

            我不喜欢北京图书馆,甚至不喜欢所有中国内地的图书馆。内地图书馆常常夸耀收藏了多少万册书,但需按等级申请借哪一类书,我不是这个等级系统里的人,所以只好读不到什么书。中国为什么要发明印刷术呢?可能是预测到可以印钞票吧。

            岛上有教堂,于是到钟楼上去看威尼斯。开电梯的是一个修士,知道我是中国人后,讲他有几个朋友到中国传教,甚为羡慕,因为自己选择做修士,所以不能到处走。

            在高远处仿佛看到的是古代的威尼斯,大部分现代的设备都被缩小以致看不见。

            俯览下的威尼斯好像是蓝玻璃板上的一块橘红色宝石。

            回到威尼斯本岛,头还在痛,马克正好带的有药,讨了一片,在街上却到处找不着水,平常闲逛时总是见到一直流水的龙头,这时都不见了。遇到小药房,买了一盒药,抠一粒出来,攒在手里汗都出来了。

            书店的Sergio先生介绍了一个做琴的Andrea  Ortona先生就在附近,  于是去看他。进门后即向他讨水,将药吃下去两粒。Andrea是个年轻人,克雷莫纳提琴学院毕业,威尼斯只有他一个人制作小提琴。

            正有一个威尼斯音乐学院的教授拿一把大提琴请他粘裂开的地方,说晚上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