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书籍 > 阿城短篇文集 > 第2章

第2章



                                    其中重要的客人,如国家级的、省级的,有重大影响的记者、作家、艺术家,就安排住在边城的国际旅行社里。稍逊一筹的客人,则安排在市内的一般旅馆里休息。那些档次较低的客人(这是一个大多数),就动员全市的广大市民,把自己的家倒出来招待这些客人(包括吃饭),市政府将出资给这些腾房子的市民以可观的经济补助。

            由于事先有过精当的计划,全部客人在小城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我和另外几个在火车上新结识的朋友,被安排在国际旅行社,个中的道理,是我的一个当地的内线朋友起了关键作用。他把我描绘成像托尔斯泰一样的大作家了。好在当地官员对文学所知甚少,被混了过去。我们是这样才住进了这个全城最高档的旅馆里的。这里的伙食非常之好,顿顿都像宴席一样。整幢宾馆,欢声笑语昼夜不绝(还有个别的男女在一起认真地调起情来)。晚上,大家凑在一起讲各种各样的笑话,有高雅的,也有少部分下流的。这些笑话有来自广东的,陕西的,北京的,上海的,也有本地和个别的舶来品。高兴之余,大家还放肆地嘲笑了一些人,像一些地方官员、作家、艺术家,诗人等等。总之,大家都非常高兴。那些来自北京的客人本想摆摆架子,但处在这样的疯狂的诱惑之中,也都赤膊上阵了,粗俗地跟这些人称兄道弟起来了。

            最让人愉快的是,大凡住在国际旅行社的客人,几乎全部被批准去俄国三日游。消息被确认下来之后,这些人开始谦卑地向当地人打听去俄国带一些什么中国货好出手?并开始积极兑换美元和卢布,以便进入俄国境内后好使用。

            元宵晚会是在户外一个临时搭的台子上举行的。当晚,露天会场上挤满了外地客人和当地的人民群众。大会主席台上坐着当地政府五大班子的领导成员。俄国的一个将军也应邀前来参加这个晚会。当市长宣布开会的时候,麦克风坏了一个,这使得领导的声音非常小,听起来非常滑稽。好在,礼花很快放了起来,把黑色的夜空打扮得如此绚丽多彩。人群中不时地发出阵阵的欢呼声。

            大会结束后,客人们进入了一个华丽的大厅,开始吃各种很不错的自助餐。自助餐的档次很高,有海鲜,有熏肉,各种菜肴以及各种各样的酒和饮料,非常丰盛。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是俄国人。这些俄国人有的吃相文雅,有的则吃得十分贪婪。不少人在大厅里摄影留念,或者凑在一起学外国绅士的样子,站成圆圈儿,端起酒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吃过自助餐后,客人们去户外观看正月十五的彩灯。所有的灯都集中在一条土街上。看上去灯火通明五彩缤纷(确实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钱)。虽然这些灯的制作水平一般,但凸现着浓郁的民间风情,那种欢乐的气氛十分热烈。

            翌日,通过填表,通过体检,办妥所有手续之后,第二天就可以出国了。那些没有出上国的客人,便用仇恨和鄙夷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些留下来的混蛋王八蛋!小人!然后悻悻然地离开了这座亢奋的边境小城。客人大部分都走了,边城也清静下来了。

            客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一边喝茶,一边和那个当地的内线朋友聊天。

            我问他,兄弟,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一直有点糊涂哪。

            他说,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扩大一下小城的知名度。

            我说,这多少有点荒唐吧。

            他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你不懂,你没在小城生活过,你无法理解。他又感慨万端地说,一个小城市如同是一个小人物一样,她应当有权享有这样的日子,并为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日子感到骄傲。兄弟你应当有点同情心对不对!

            (选自《清明》1997年第4期)

        鼻  子

        灯  会

        东北大酱

        古  董

        戒台寺

        良  娼

        刘先生

        且说侯孝贤

        艺术与催眠

        东北大酱

            无论怎么说,大酱都属于不上档次的东西。然而,大酱在东北地区,就像辣椒在四川地区一样,是须臾不可缺少的东西。对于一个东北人来说,你可以没儿没女,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亲没朋,以至没有老婆,甚至是身无分文,乃至没有自尊,但绝不能没有大酱特别是在东北的农村,更是如此。

            先前,一年连一年地吃着大酱,但始终没有深层次地思考过大酱的品质。是日久天长之后,才觉出大酱的某种委屈来。东北人真是没心没肺,竟然对一饭不忘的大酱是那样的漫不经心。

            大酱发挥作用的范围是广泛的。比如说做鱼,在关内,在南方,那里的人从不用大酱做鱼。便是家徒四壁,落魄江州,也不会想到用大酱烹鱼以果饥腹。但在东北,“大酱烀鱼”几乎成了寻常百姓之家的一道绝妙的风味菜。做蛤蟆也是如此。南方人烹制田鸡与牛蛙,雅俗两界,断乎不会用大酱来做,但在东北,做蛤蟆,做林蛙当然是人工饲养的,惟有用大酱炖才会消其腥味,味道才十分的鲜美。除此之外的做法,吃起来便没滋没味,是一脸的无奈。再比如,吃春饼,吃面条,吃煎饼,蘸、卷、拌,也须得有大酱佐之才为最佳亦最妙。还有一种满族人喜欢吃的“乏克”,就是我们说的饭包,或包儿饭,这种菜叶儿包饭的吃食,除了其他作料之外,其中也必须得有大酱。当然,不用大酱也可以吃,但终究是缺少一种厚重,一种满足,一种痛快因此,大酱的作用俨然灵魂的活化作用。

            东北大酱的做法是多姿多彩的。常见的有鸡蛋酱,肉末酱,鲜青椒辣酱,葱酱,小鱼儿酱,茄子丁酱,土豆丁酱,萝卜丁酱,芥末炸酱,以及加葱的黄色满酱等等。它们各有各的用场,各有各的滋味,各有各的组合方式,各有各的魅力所在。但最普通的,就是纯大酱,任何作料也没有的本真大酱。在饭桌上,纯大酱被吃客特别重视的时候,是吃蘸酱菜。在东北,原始而又绝对绿色的蘸酱菜是最火的。东北人一旦口上无味,腹中生火,就一定要吃蘸酱菜了。蘸酱菜属于组合菜,其中包括生白菜心,生红心萝卜富裕的人甚至用那种五六块钱一斤的白萝卜蘸大酱吃。生黄瓜条,鲜生菜,鲜尖椒,以及焯过的菠菜,吃起来非常煞口,非常开牙,非常痛快,人也非常亢奋。

            遗憾的是,关于大酱我没作过专门的调查,也没得到有关部门的统计,我不知道东北人一年要消费多少吨大酱,但是,我深信那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我觉得,尽管大酱在东北的餐桌上是那么的不显山不露水,但它的作用却与电灯十分相似,有它的时候谁也不会拿它当回事,没它,则是一片漆黑。

        鼻  子

        灯  会

        东北大酱

        古  董

        戒台寺

        良  娼

        刘先生

        且说侯孝贤

        艺术与催眠

        古  董

            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真是这样。

            小时候,家住北京宣武门内,离宣武门外的琉璃厂很近,放学後没事就去玩儿。一是有个姓松的同学家就在那边,到他家去玩儿。他家的院子现在想来就是古董,小,什麽都缩一号,非常精致的四合院,院门上有复杂的砖雕。

            清代的清教意识浓,皇城内禁娱乐场所,所以南城,也就是出了宣武门,前门,崇文门,才是花花世界。前门大街以东,也就是现在的崇文区,多匠作。宣武区呢,多戏园子、妓院、商店、茶馆、餐馆、各省会馆;秋决刑犯在菜市口,看杀人是民间的一大节日;民间杂艺在天桥,街角站着职业骂街的,收钱之後叫骂谁就骂谁,语词通俗刁钻,也是一派豪气;古董字画古旧书就在琉璃厂,举人士子穷读书的,搜寻故旧。所以宣武区可称得上是帝京的驰费之地,天子脚下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却多豪杰志士,琉璃厂以东,是杨梅竹斜街等八大胡同。烟花巷是最时髦的,妓院是最早安电话的,革命志士在窑子里聚议,电话通知同志,饿了电话叫席,危险由电话里传来,比捕快早一步溜掉,所以有蔡颚与小凤仙的佳话。窑姐儿也算得上革命之母吧。

            於是大臣和京官常有在南城另建宅院的,方便娱乐。这样的院落,比内城的正经宅院多人气,我的这个同学家,就是这种性质。我心目中的理想环境,是这种小一号儿的,真正为人活得舒适,而不是为身份地位。不过这些俗世样貌,已经是消失的古董了。

            我这个同学很喜欢我到他家,一是我们的家庭都属於新中国的「敌人」,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甚为相得,没有政治的压力;二是他很喜欢向我展示他父母昨夜在床上的痕迹。双人床上,他象军事地图前的将军,讲解战役,我则象个下等兵,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劳改去了,家中并无战役。将军有一天说,「真想结婚了」,听得我肃然起敬,可不知道他看上了谁,因为我们上的是男校。

            二呢,是班上有个姓杨的同学,对山水画狂热,用毛笔蘸水彩颜料在任何纸上画贺天健式的山水,说实在,挺好看的。他家里在乡下,上学穿开裆裤,裤腰一折,用红腰带捆住,常被班上的同学笑话,可是踢球的时候,他守门最好,常常用裆就把球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