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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这样久而久之,朝纲必乱,国将不治;皇太后几十年来的英名,亦将随风去矣!故而微臣以为,当前挽救危局大刹此风的最有效之法,即皇太后还政于皇帝。非此莫可也!”

            皇太后嗔起了面孔。但她没有发作,而是侧脸儿静思一会儿,然后压抑着心火问:“此话又当怎讲啊?”

            范仲淹复侃侃而言道:“皇太后诚如当年先帝笃信天书符瑞一样,对‘请立’‘劝进’中的颂扬之词,已经听顺于耳,愉悦于心。故此,欲令皇太后殄灭此患,恐心不愿而力不及也。而一旦皇太后还政于皇帝,则此风不刹自灭也!”

            皇太后不屑地斜睨范仲淹一霎儿:“汝是说,‘还政’不举此风不止?”

            范仲淹惶然点头:“微臣以为,确乎如是。”

            “那好!”皇太后有些赌气似的边说边站起来,“汝姑且暂回秘阁,静候佳音好了!”

            范仲淹告辞退出之后,偌大的烟雨楼二楼中厅里,就剩下了皇太后一人。是时,昼漏已报酉时,方才还是风清日明的大厅内,霎时昏暗了下来。她推开窗户,遥望西天,只见炎炎烈日,已为云层遮住,滚滚暗灰色的云朵,跑马般地直向近处涌来。她俯首足下的翠绿湖,只见烟波浩渺,浪起涛落,极目御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但见山形松影,笼罩在沉沉的云气雾霭之中,亦非光天化日之下的形容了。它们轮廓模糊,色调暗淡,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往日风采。

            “天要变了!”她暗忖。但于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她意识到周匝景色的剧变,与她自身的心境息息相关。是的,目光所及之处,正是范仲淹方才坐过的木杌。如今范仲淹虽已离去,而范仲淹方才那种凿凿自信、朗朗坚实的语音,似乎还在她耳际回荡着。人道:心底无私方能言行无畏。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秘阁校理,为何能在她一言九鼎的皇太后面前,如此镇定自若、口若悬河、对答如流?难道范仲淹连上二疏的狂妄与自负,真的是为国家社稷虑,亦为吾本人着想么?难道真如范仲淹所说,“请立”与“劝进”之风不刹,朝纲必乱,国将不治,吾几十年的英名,亦将随风去么?……她眼前晃动着范仲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脑际还不停地反反复复地为范仲淹的言行划着问号,这样一来二去,居然使她一向清醒的头脑,竟至燥热得汗流满面了。这时,她欲驱赶掉范仲淹的影子,急令热燥的情绪冷却下来。于是,她信步窗前推开东面的窗户,任凭来自东南方向的季风无遮无挡地迎面拂来。她伫立窗前,先俯望一会儿湖面上泛起的一粼一粼的波涛,继而仰观一阵儿灰蒙蒙风起云涌的天空,于不知不觉间,还真的将范仲淹的影子赶去了。然而,一个年轻士子的身影方去,两个老者的身影又蹒跚走来——不知为什么,如今已经告老还乡、身在千里之外的张咏和孙奭的音容笑貌,竟至在她的面前活跃了起来,而且是欲逐不去,去之复来。于是,足下的避暑胜地——烟雨楼,已难以令她冷静了,她匆匆传旨,急急地移驾回了她的宝慈殿。

            天圣八年六月望日,亦就是皇太后于烟雨楼召见范仲淹的隔日,朝廷大朝会。仁宗皇帝赵祯、皇太后刘懿仙,并御紫宸殿。

            每月的朔望两日大朝会,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至今已是七十余年未变了。大朝会乃君臣对答盛会,莅临大朝会的官员,要比常时的早朝多出一倍甚至两倍。由于人数众多,大朝会便只能择于大庆殿或紫宸殿这样高大的殿堂里举行。每至隆冬盛暑,本应参与大朝会的老弱病残官员,往往因其惧寒怕暑,缺席颇多。这就使得本该济济一堂的大朝会,反而显得吏员稀落有些冷清了。为此,于此次大朝会前夕,刘太后颁旨京师各暑衙:大凡可乘肩舆上殿者,一律不准请假不朝。

            一旨传出,阖城摇撼。敏感于政治气候变化的朝臣们,亦为此作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的猜度:皇太后垂帘称制,万象求新,朝纪朝纲是否又有新变革,欲当众宣布?有的则明讲:某某某贪赃勘实,是否要当殿问罪,借此杀一儆百?还有的悄悄传言:皇太后经不住一群拍马屁者的汹汹“劝进”,终于要于此次大朝会上揭开久掩的帘纱——由垂帘听政而改撤帘称帝了。但是,不管明猜还是暗测,皆未搅乱朝廷的宁静与人心的安然——在京都汴梁的街头,依然是商铺林立,歌楼毗邻,车水马龙,人潮如涌,京城以它寻常的井然有序和雍容华贵,向世人展示着大都会的富庶与繁华。

            是日黎明,伴着皇宫内特有的“六更梆鼓”的传响,从各衙门,各角落,各个不同府邸赶来的各级官吏,早于紫辰殿前分作了文武两队,就像两行黑黢黢踽踽爬行的蚂蚁,于黎明的熹微中鱼贯踏上紫宸殿的金阶,然后通过紫宸殿的左右掖门,缓缓地且井然有序地向殿堂内汇集着,汇集着。待这溪流似的文臣武将于殿堂之中汇集好了,就听唱赞太监一声宣呼:“皇上、皇太后驾到!”于是,伴着殿台上帘内的烛光晃动,皇帝和皇太后便几乎同时于帘后的两只高背龙椅上坐了下来。随之,殿堂之内便会响起一阵风鸣般参差不齐的掸衣声。掸衣声方落,“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之声便节奏分明地鸣响开来。山呼之后,是一刹那的静寂。在屏息的静寂中,黑鸦鸦满殿堂几百名文武臣僚,终于等来了皇上、皇太后的第一声口谕:“众卿平身!”

            今日的殿堂里,异常宁静。“平身”之后的百僚们,均在观察着今日的大朝会与往昔的不同。就连宰臣吕夷简、鲁宗道、陈尧佐,枢密使陈尧叟、张耆和近日方擢升为枢密使的杨崇勋等近臣高官,亦猜不出今日要发生什么事,便均将目光投向了帘后的皇太后。

            今日众目睽睽之下的皇太后,似乎亦与往日不同。上得殿来她一反往常——没命群臣殿对议政,而是命内侍将一只巨大的火盆放置于殿台之上的帘前。众臣正诧异地望着火盆百思不得其解,就见低垂着的帘幕呼啦一声掀开,居然露出了皇太后的庐山真面。只见她怒颜厉色地将面前案台上的一高摞疏奏,毫不留情地向案前的火盆掷去,然后急命站于身旁的任中正:“焚!统统焚掉!”

            任中正不敢怠慢。他凑近烛台先将一份折子燃旺了投进火盆,然后又将一份份疏奏向旺燃的火焰掷去,直至将一大堆臣子们呈上的疏奏,化作了一盆灰烬。

            “众卿知哀家所焚者为何物么?”刘太后指着残火未烬的火盆问百僚。

            文武百官狐疑地互相打望一忽儿,无人作答。

            “哀家可以明白告诉汝等:哀家所焚者,均为近三年来百官所呈的‘请立’或‘劝进’的折子。自时下起,就让这些折子统统见鬼去吧!哀家既往不咎,亦一概不留其姓名。但自今而后,汝等之中若再有上疏‘请立刘氏七庙’者,斩!再有上疏‘劝进’吾仿效唐武后者,坐灭九族!”

            殿堂里鸦雀无声。闪闪烁烁的烛光,将殿堂映照得一派辉煌。于此庄严肃穆静寂的氛围中,皇太后旋目打望包括吕夷简在内的几个“请立”、“劝进”者,她发现他们的面容,似乎还被强烈的震惊与恐惧笼罩着。于是她提高声音又说道:“哀家决意不做有悖祖宗之事。但对此前之‘请立’、‘劝进’者,哀家是一口唾液砸一个坑,说话绝对算数——一定做到既往不咎——不问其罪,不留其名。对此后之‘请立’、‘劝进’者,本太后亦决不姑息养奸,遗作后患!”

            殿堂之上,文武百官人人肃立,雅雀无声。

            12范仲淹衔命判河中  陈尧叟奉旨访京郊

            皇太后当殿焚疏惊煞了宰相吕夷简。他想不到这位操乾纲握权杖九年之久、几十年绝顶圣明的女人,居然会在这种场合,以别人无法想象的方式来宣判“请立”和“劝进”的死刑。

            吕夷简作为总揆百官的宰相,自当站在文臣的最前列。他亲眼目睹了焚烧疏奏的全过程,直到那一摞厚厚重重的疏奏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灰烬,直到皇太后那慷慨激昂的声音中迸发出“坐灭九族”这四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字眼之后,他才仿佛从梦境中走出来,始意识到大朝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是殿上二圣之一的刘太后对殿堂内所有心存献媚之念者的警告,亦是刘太后对朝中或明或暗反对“请立”和“劝进”者的承诺;同时亦可看出,刘太后还希图通过此举,使那些整日忧心皇太后效法武后的文臣武将们,自此心神舒畅起来。

            刘太后当殿焚疏这件事,对范仲淹震撼尤烈——如果说这件事对于一般朝臣只是个想不到,那么它对范仲淹而言,堪可谓之触及灵魂,感慨万千。因为前两日烟雨楼召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坦诚陈言过程中他对皇太后的冒犯,堪称是铁证如山,不容置疑。为此,他回到苦竹居以后,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待着皇太后的怪罪与责罚。但他等来的却是一纸通知他参与望日大朝会的文告,而且在大朝会上还亲历了焚烧疏奏的一幕。这一幕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莫非这就是皇太后对他坦言的回复?抑或是皇太后欲借此证明在不“还政”之条件下,同样可以刹住“请立”和“劝进”之风?

            退朝以后回到秘阁,他那颗沸腾中的心,仍是难以平静。一忽儿,他还仿佛置身于烟雨楼,接受皇太后的召见;一忽儿,他又仿佛置身于紫宸殿里,眼前还熊熊燃烧着焚毁疏奏的火焰。据此两番的亲身经历,他在琢磨皇太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