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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此次范仲淹进宫的命运如何?在晏殊看来,是凶多吉少;皇太后金面一怒,范仲淹必遭灭顶之灾。他作为最早知晓《再呈皇太后疏》的知情者,明知其不可为,却执意代为之,焉能心安?故此,他一听说皇太后有旨宣召范仲淹,便一改以往坐车的习惯,命从槽头拉过三匹快马,带上两名家丁,直奔苦竹院,欲提醒范仲淹,在皇太后面前要多烧香,少说话,少分辩,多认非,以求皇太后宽宥。孰料,他扬鞭策马赶至苦竹院时,范仲淹已经乘车离开了。

            晏殊调转马头向皇城追去。他恨自己骑术不高明,不能一任坐骑驰骋,便命一名家丁先他疾驰追去。追至御街的乾元门广场,那家丁还真的看到了范仲淹所乘的独马安车,便疾呼道:“范大人且慢!晏殊晏大人有话要说!范大人请留步……”

            安车内的范仲淹正在走神。他胸间正一涛一浪地奔涌着激情,思谋着如何以不争之至理,劝谏皇太后就此交出朝廷权柄,还政于仁宗皇帝。忽听车后有人大声疾呼,而且称晏殊有话要对他说,就命御夫将车停在道旁。待晏府的家丁走近了,他问明了原因,便探身于车篷之外,专候着晏殊的到来。

            晏殊旋即而至。他喘吁吁跳下马鞍,拉住范仲淹便到了道右的僻静之处,劈头便问:“范兄知尺蠖之虫么?”

            范仲淹闻问即有些激动,但他此时所表现出的只是凄然一笑:“晏公急急赶来,就是为要告诉我这个?”

            晏殊点头:“尺蠖之虫,尚知屈伸。范兄今去皇宫,当以此虫为范,屈伸有度!”

            范仲淹迎前握住晏殊的右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眼含热泪说道:“此番真情挚意,千金难买,终身不忘——范仲淹虽书卷气十足,亦会记下晏公的金玉之言。除此之外,晏公是否还有嘱咐?”

            “临进宫之前,我再奉送范兄六个字。”

            “哪六个字?”

            “谨言、抑情、认非。”

            此刻,范仲淹像不认识晏殊一般,凝神注视晏殊好一会儿,方点头说道:“请晏公放心,我范仲淹谨记便是。”

            言毕,范仲淹极为动情地向晏殊深深一躬,复上车向乾元门驶去。晏殊手牵马缰目送范仲淹走远了,这才稍示心安地上马回了晏府……

            皇太后将单独召见范仲淹的地址,选在了烟雨楼。

            烟雨楼位于御花园翠绿湖的湖心岛上,绿树掩映,翠竹环绕,楼前喷泉,楼后假山,是皇宫大内盛夏避暑的大好所在。皇太后之所以将召见范仲淹的地址选在这里,自有她的考虑。一者,时值大地流火的六月中旬,炎阳无遮无挡地炙烤着京城的角角落落,皇宫虽是清凉之地,亦难逃酷暑的侵扰。在这样的日子里还闷在宝慈殿无休无止地览奏、听政、召见朝臣,此对已过花甲之年的皇太后而言,无疑是难耐的煎熬。因而,为避酷暑而移驾烟雨楼,当是情理中事;再者,范仲淹虽然官低人微又系文臣,但其言辞之锋芒,那可是文武百官和她本人都曾领教过的。万一范仲淹据理冲撞,她在盛怒之下表现出不理智来,岂不影响声誉?而烟雨楼乃宫中偏僻之所在,在这里单独召见范仲淹,可谓只有天知地知,即使她真的出现了不冷静,在他人不知的情形之下,亦有个转圜余地;三者,为堵范仲淹之口,她只好借助皇帝出场说话。这样的事情若声张出去,不论对皇帝和她本人,均乃面上无光,选在这里单独召见范仲淹,说白了,亦是为了顾及皇帝和自己的尊严。

            这是一个午后。午歇洗漱完毕,皇太后便将楼内外的闲杂人员统统驱赶出了湖心岛,只留下副都知太监任中正于正楼前的门首当值,而且她还向任中正交待,非皇帝和范仲淹,便一律不准通报,更不准放入。

            申时正牌,任中正引领着仁宗皇帝赵祯步入了烟雨楼。相见礼毕,赵祯揖问:“母后召皇儿至此,不知为了何事?”

            皇太后没有马上回答皇帝的问话,转而向任中正吩咐道:“还不快给皇帝奉茶?”

            任中正这才意识到分管司茶的宫女,亦被皇太后驱出了湖心岛。便忙奉上一壶茶,分别为皇太后和皇帝斟了一杯。

            待任中正去了,皇太后这才啜口茶说:“母后这里,先后接到两份奏疏,皆是一个叫范仲淹的小吏呈上来的。览疏之后,感触颇多,今儿个亦欲请皇儿过目,母后吾欲听听皇儿的想法。”言毕,她将范仲淹的《上呈皇太后疏》和《再呈皇太后疏》一并递到仁宗皇帝手里。

            做了八九年皇帝,还从未做过一次主的赵祯,对于母后,一向如仰高山,如视神灵,在崇信与膜拜中,从不肯亦不欲越过雷池半步。今日前来烟雨楼,他仍同往常一样,压根儿就没想过为了什么,只是盲目地认为,母后既有旨召他,他就有去之必要;至于为了何事?如何裁决此事?他只说上一句:“皇儿谨遵母后之命。”就万事大吉了。所以,他一听母后要他览阅范仲淹的折子,几乎没走任何脑子便接过奏疏御览起来。然而,不览则可,一览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在婉转动听的“请立”与“劝进”的二重奏中,突然杂进一曲“请皇太后还政于皇帝”的异响,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他先是张口结舌的一惊,继而是愉悦的满面笑意。但当他发现母后的目光一直在盯望他时,便立马收敛笑容皱起了眉峰,而且两道浓眉越拧越高,以至于在两道眼眉之间拧出一个疙瘩。就在这时,任中正报门而入,跪禀道:“秘阁校理兼国子监祭酒范仲淹,奉旨已至,乞请皇太后召见!”

            赵祯闻母后要召见范仲淹,起身欲避。皇太后忙示意他坐下道:“皇上不妨暂留一时。待范仲淹吐过心声之后,再去不迟。”

            于是,赵祯复又坐了下来。之后,被宣召进来的范仲淹一见皇帝亦在这里,两腿未过门槛便跪了下来,口呼:“微臣秘阁校理兼国子监祭酒范仲淹叩见皇上、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说话吧!”一见范仲淹,刘太后的心头便情不自禁地燃起一股无名之火,说话的声音也就随之提高了八度。

            范仲淹感受到了皇太后的不快,因为今日皇太后的声调,与第一次于承明殿召见他时的声调,几乎判若两人之声。但他有思想准备,又有晏殊方才馈赠的六字真经,所以,他谢恩起身之后,更能保持士子的斯文与从容。

            “范仲淹!”皇太后冷冷地召唤道。

            “微臣在!”范仲淹起身揖答。

            “汝不是两次上疏,乞请吾还政于皇帝么?今儿不妨当着圣驾问问皇上,汝之乞请是适时,还是谬误?”

            范仲淹的躯体,猛地激灵了一下,当即便意识到:一向机智善谋的皇太后,不经意间便为他和皇上拟出一道只能顺答不容驳辩的难题。但他不欲沿着皇太后指定的路线前行,所能做的只能是躬身垂肩,默而不答。

            皇太后见范仲淹沉默不语,便又道:“吾已经将汝之两折,一并交皇上览过了。现在就请皇上裁决如何?”

            范仲淹的身躯变成了一张弓,脑袋低垂,二目望着足尖,仍是大气不出一声。

            皇太后转而目视着赵祯:“皇帝以为此二疏如何?”

            “岂有此理!”仁宗皇帝喷火似的二目,愤怒地盯一眼范仲淹,然后转向皇太后说,“去年长宁节,儿臣带领群臣于会庆殿向母后参拜祝寿,正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六品小吏范仲淹,上疏儿臣曰:‘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胡说儿臣带领群臣向母后拜贺是‘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法后世’。当时,儿臣怕母后生气,看后就将此疏压了下来,没敢上呈母后览阅。孰料,今日又是这个范仲淹,居然僭越上疏母后,奢谈什么还政于儿臣,这……简直狂妄至极!”赵祯越说越气,越说越恼,竟至激奋得喘起气来。

            “范仲淹,听到了么?此便是皇帝对汝乞请还政于皇帝的裁决!”说至此,刘太后顿了一下,两眼仍不转眸子地盯视着范仲淹,“汝还有话要当面请旨于皇帝么?”

            范仲淹心里念叨着晏殊馈赠的“慎言、抑情、认非”六个大字,依然保持着沉默。

            皇太后见范仲淹久默不语,便又转向赵祯道:“吾知道皇上朝事缠身,一向很忙。今若对范仲淹的‘还政’之说没有他议,就请起驾回宫好了。留下这个范仲淹,由母后单独同他谈谈,若其不暂休‘还政’之议,皇帝另行加罪不迟!”

            待赵祯告辞去了,烟雨楼内的氛围霎时变得平和起来。皇太后的满腔怒气,亦似乎随着赵祯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她依然白净靓丽却一直绷紧着的面庞上,亦似乎平添了些许愉悦的亮色。她复命范仲淹坐下,然后心平气和地道:“初看汝之疏奏,难免怒从心头起,火自胸中燃,但细细琢磨,汝如此急不可耐地接连上疏乞请吾还政于皇帝,似乎还有些不便明言的因由。是这样么?”

            范仲淹点点头:“微臣以为,太后,母号也,受先帝之遗诏,方行一时之权杖。今皇帝春秋已盛,且‘劝进’之声经久不息,皇太后若为国家社稷虑,亦为皇太后想,微臣以为今日还政,恰当其时。皇太后是绝顶圣明之人,当知微臣之良苦用心。”

            刘太后顿现讶异状,问:“可以就汝之高论,稍释一二么?”

            范仲淹娓娓而语道:“近年来朝廷之情状,先是熙熙然‘请立刘氏七庙’,继之是攘攘然‘劝进’效法武后。若听任其风继续刮下去,卷入此风的朝臣将越来越多,顺风就势者亦将日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