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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寒交迫



                                            饥寒交迫

        春节到了,分给了我们4斤猪肉。我把它洗净,放在锅里煮,又放了一点盐。

        过了一会儿,锅中冒出了热气。我打开盖子,尝了一块肉,一点儿都不烂,继续煮。又过了一会儿,我打开盖子又尝了一块,还是不算熟,再煮。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充满了非常诱人的香味。

        我把锅端到床前,与弟弟们一起吃饭。当打开锅盖时,我不仅怔住了:锅中只有稀稀的肉汤和一些碎渣,一块肉也没有了!

        弟弟晓民看到碗中只有肉汤,根本没有肉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天呐!肉都哪去了?难道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把所有的肉全都吃光了吗?

        我望着身边围坐着的三个弟弟,想起妈妈临走时的嘱咐,心中感到非常愧疚,不由地搂着弟弟也哭了起来。我这算什么大哥呀!自己还心中保证要照顾好弟弟呢,怎么把四斤肉全都吃光了呢?

        老二建民和老三伟民两人,虽然年龄都很小,却都非常懂事。他们俩人拿来毛巾,给我把眼泪擦干,又去安慰小弟弟,一句埋怨我的话都没有,反而盛了一碗让我先吃;我心中热乎乎的,我有多么好的几个弟弟呀!

        虽然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但是同甘苦共患难的信念,把我们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既使遇到再大的挫折又怎能难倒我们呢!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天阴的沉沉的,夜里下了一场雪。按照老人的说法,叫做瑞雪兆丰年。春节期间下雪,来年一定五谷丰登,是个好年头。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初来农村的孩子来说,却无异于雪上加霜。因为下大雪,本来拾的不多的一点儿柴禾都被雪盖住了,没盖住的却又潮又湿。我抱了一些柴禾去点火做饭,火却怎么也点不着,用嘴去吹,冒出滚滚浓烟,呛得我直流眼泪;屋子里一会儿工夫就烟气腾腾,像驾云一样。弟弟们已经眼泪汪汪地叫了起来。

        没有办法,只得门洞大开,风吹着雪花飘进屋里来,冻得弟弟们只得围着被子取暖。火点不着,就没有办法熬粥,肚子里没有东西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我强睁着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去安慰又冷又饿的三个弟弟,心中不由得一阵阵发酸,唉,做人真难哪!

        正月十五的晚上,老叔家的小屋里传出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又一个女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1967年的春天是非常寒冷的。虽然己经是三月份了,但北风仍然很凉。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爸爸妈妈从北京回到了家。爸爸在北京一直住在大舅家,等待着复工的机会;妈妈虽然上班了,但是每月只有26元工资,这点钱除去吃饭所剩无几,不但要养活爸爸,还有家中我们这几个孩子呢!

        妈妈每天上班只吃最简单的饭,为了能节省点钱带回来,妈妈吃尽了苦头,还要忍受他人的白眼,遭受岐视和打击。3月18日,大街上贴出了布告;内容大意是被遣返人员,已经在农村安家落户的,不许再返回城市。

        根据这个布告精神,妈妈再也不能继续上班了,唯一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爸爸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变得沉默寡言。妈妈依然对一切充满信心。她来到宫村集市上,花2元钱买了一只七斤二两重的小羊羔,妈妈把这只黑色的小家伙从宫村抱回了家。

        就这样,虽然我们作梦都想回到北京,但返京的愿望终于彻底地破灭了,我们就这样成了名符其实的农民。

        春天到了,柳枝泛出了绿芽,杨树枝上也努出了黄鸦嘴,向远处的树丛望去,现出了淡淡一抹绿色。我家的粮食早已吃完了,全家人面临着饥饿的威胁。

        爸爸来到东韦坨舅舅家和米各庄姨家,借了一些谷子,把它磨成谷面。妈妈挖了许多野菜,又让我们到村外捋了许多杨树叶,熬了一大锅菜粥,上面再撒一些谷面,绿乎乎的,带着一股苦味。既使是这样的稀粥,我们弟兄几个也是狼吞虎咽,每人能吃上几碗。

        每当吃饭的时侯,妈妈总是推说有事,不知到谁家去了,很久才回来;可是回来后,菜粥已经没有了。妈妈总是说她不饿,或者说已经在别人家吃过了,她看见锅底有一些熬糊的粥,就用铲子铲得干干净净,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地放到嘴里,用力咽下去。

        一次,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妈妈的秘密,心中难受极了。以后每当再吃饭的时侯,我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大家一起吃;可是每次妈妈都吃很少,而且大家吃完了,她再去铲锅,唯恐别人吃不饱,谁能理解作母亲的心情呢?

        我永远忘不了妈妈那深陷的眼窝,那一双瘦瘦的布满老茧的手,还有那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饭时呆滞的神情,充满了母亲的怜爱。从那时起,我懂得了为什么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就是母爱。我也懂得了我们作为子女,应该怎样去对待老人。

        杨树叶越长越大,老得咬不动了,再也没有办法吃了;又吃柳树叶、白薯秧、玉米轴等,一切能装进肚子的东西都要试一试;在我的印象中,最好吃的是麸子、白薯渣,白薯秧也还以凑合吃;最难下咽的是花生皮,到嘴里怎么使劲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用水冲下去了,可是要大便的时候可费劲了,怎么使劲也下不来,憋得眼珠直往外鼓,眼泪往下落;没办法,只好用小棍一点一点往下剜,小棍的颜色都是红的,上面带着血汤。疼得我直咬牙,头上直冒汗。受得那个罪,那种难受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

        三弟伟民在本村学校读书,他看到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要去参加劳动,每当吃饭时,他总是吃得很少,有时还要把自己碗中的粥倒给妈妈一半儿;小小年纪,不足十岁,就懂得了怎样谦让别人。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由于长期挨饿,个子比我们都矮一截儿,只有1米76高。

        村中很多户人家也断了顿,但是情况却并不一样。

        这天中午,井沿儿的钟声响了,说是上边发下来一部分救急粮,每人十斤。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拿起一条口袋就往大队部跑去。

        到那里一看,已经有许多人了。我刚要往里边挤,只听见大队治保主任牛二皮冲我大声喊:“去!滚蛋!没有地主狗嵬子的!”

        我的血嗡地涌上来,不由得分辩道:“我不是地主,更不是狗嵬子!”

        “少废话!”一声大喝“滚远远的!”

        我含着眼泪还要争辩,身上早己挨了两脚,只得怏怏地回来了。我对妈妈一说,妈妈却满不在乎地说:“咱们这点儿困难算什么,我就不信咱们会饿死!”

        我心里想:我们也是人,为什么没有我们生存的权利?口口声声要我们与家庭划清界限,这血缘关系分的开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看待,连粮食也不给,让我们怎么活呢?我的父母是天下最好的父母,怎么会成了地主呢?

        旁边的五叔家生活也很苦。那天我到他家去,看到屋中只有一个大水缸,一个破桌子;东房山一条大士炕,炕上有一堆沙子。我不知道那堆沙子是干什么用的,就问他们;原来他家被子不够用,晚上睡觉时,全家七口人都钻进烧热的沙子里面,上面再盖一床大大的被子。五叔家中没有一件整齐的衣服,每逢串亲访友时还要到别人家去借。

        后来我才知道,村中有不少人家的炕上都堆着取暖用的沙子;有的人睡觉时只能盖那些黑乎乎的破棉絮。女孩子直到出嫁那天才能穿上件像点儿样的衣服,从没穿过背心、裤衩,更没有穿过裙子。

        我们虽然生活也很苦,但妈妈经常找一些衣物送给别人。记得那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姐夫给我买了一双鹿皮鞋,我舍不得穿,留到春节时再穿,没想到鞋那时却变小了,费了半天劲也穿不上,只得放在一边。妈妈便把这双鞋给了五叔。

        由于饥寒交迫,五婶病倒了,但是无钱医治,不久就离开了人间。五叔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还要给几个孩子缝缝补补,又当爹又当妈,中年丧妻,真是不容易呀!

        初次负伤

        我们村的耕地大部分是在村东,是主要的粮食产地。村西是一大片枣树,村南是一片菜园子,还有许多梨树,村北则是杏树;大白杏长势喜人,远远望去,点点红白点辍在绿叶之间,非常好看。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春天来到的四五月间,农民忙着下地耕种。

        我与二弟建民被分配去拉小压子,这是个苦差事。前边播种的耧把种子下到地里以后,要与周边的土壤紧密接触,需用小压子压实,这样种子才不会被晾干,保证出苗率。

        这小压子是一个几十斤重的石滚子,中间大两边小,四周镶着一个木框,把绳子拴在上面,挎在肩上,人跟在耧后边拉。

        为了省鞋,我和弟弟都光着脚干活。松软的土地上,一脚踏下去,陷入两三寸深。小压子在松软的土地,不拉一步都不会向前滚,而且每向前拉一步,绳子都会深深地勒进肩膀的肉里。

        我和弟弟都光着上身。烈日当头,汗流狭背,汗水浸湿了绳子,汗水中的盐附在绳子上搞得绳子僵硬,肩膀被摩擦出两道红沟。汗水中的盐份浸入红肿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得不敢用手去摸。

        春天昼长夜短,早晨起来出工,到晚上日落回家,不算吃饭时间,一天最低要劳动14小时以上。晚上回到家,腰酸腿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这些城里刚出学校门的孩子,从没干过力气活。况且目前我们家中早已断了粮,每天吃的是野菜稀粥,虽然一顿要喝上三、四碗,但是几泡尿过后,肚子立刻就瘪了。

        正常情况下,人饿了只会觉得有些心慌,浑身无力。但是长期挨饿,还要干重体力活,长此以往,人就要吃不消了。

        妈妈看到我们几个人饿得皮包骨的样子,非常心痛,但又毫无办法。我和二弟都是身高一米八的大个子,但是体重只有90来斤,真是一阵风都能吹倒。

        但是生产队并不是因为我们无粮食就会照顾我们,分给我们的活儿依然是最累的。连父亲近50岁的年龄也一样分配去拉耧。我看到爸爸又黑又瘦的样子,心疼极了。

        中午收工的时候,我看见路旁的槐树花开了,就回家拿了一个背筐,一把镰刀,打算弄些槐花拿回家,因为这种花煮一下,用它包菜团子很好吃。

        我顶着中午烈日刺眼的阳光,艰难地用镰刀去勾那些白色的槐花,因为我不会爬树,这项工作变得很艰巨。况且路旁的槐树也还太小,只有胳膊粗细,上面也经不住一个人。

        干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我已经摘了半筐槐树花,低处的槐树花已经被我弄光了。我来到马路东边,看见有一棵槐树上面开满了花,但是我试了一下,我用右手高举着镰刀,仍然距离那枝最低的槐树花有一尺来高。

        我不甘心失败,用力向上一跳,镰刀一下子就勾住了那枝盛开的槐树花,但是那手指粗细的树枝却并没有断,在我身体向地面坠落的瞬间,镰刀从我手中挣脱,利用树枝的弹性的力量飞到半空。我抬头向空中寻找镰刀的踪迹时,猛地觉得手腕上一疼,低头一看,那把镰刀已经不偏不倚地正落在自己的右手腕上,砍了一个血口子。我把镰刀从手腕上取下来,伤口立刻浸出滴滴鲜血。

        真疼啊,我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用左手按在伤口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血止住不流了,我把镰刀放进筐里,背起这筐槐树花回了家。

        妈妈看我没有吃饭就出去弄槐树花,去了这么久,早已等得有些着急了。看见我带着伤回来,一把将我搅进怀里,没有说一句话,眼泪却滴滴滚落到我的头上。

        我抬起头,望着妈妈说:“您看,我没事,一点儿都不疼。”说完,喝了几碗菜粥,继续下地干活去了。

        妈妈用怜爱的目光送我走出了大门。

        苦海亲情

        村北的大白杏熟了。这种杏儿不仅个大,而且熟透了不酸,8个就有壹斤重,连杏仁都是甜的,真是杏中极品啊。

        我路过村北的杏树旁,看见有的人在摘杏儿,并且故意当着我的面大口大口地吃着,还有的人咬一口后把剩下的杏儿朝我的方向扔过来,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走到村东头的马路边,看见一个老头儿骑车由北向南驶来。他看见我便问了一句:“这儿是新庄户吗?”我点点头,他一边骑一边连连摇头,又自言自语道:“这村咋这么穷呐,都出了要饭的了。”

        后来我才知道,有些村民在到处讨饭,有的人甚至刚过了正月十五就去讨饭,谁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愿意去做这种事呢?

        万般无奈之下,爸爸卖掉了家中的蝴蝶牌缝纫机,只卖了柒拾元钱。二弟建民用这点钱徒步走到河西的豆庄,步行20多里地换来了40斤白薯干;妈妈把它磨成面,煮杨树叶子或柳树芽时就撒上两把。

        爸爸妈妈就是这种性格,既然我们没有自行车,就绝不向别人借,自己有两条腿,无论多远都要走着去。妈妈说:“只要有恒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这天中午收工回家,半路上看见街上停了一辆北京牌照的吉普车。我向爸爸说了这件事,爸爸感到很疑惑;是不是北京方面来人了呢?

        我带着疑问去村中打听,但是村干部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向我透露。

        第二天早晨出工的时候,忠曾大叔悄悄地告诉我,是北京方面来人了,但是具体是谁,做什么来了,都不知道。因为是党支部书记与大队会计接见的,别人一概不知。

        德林老爷爷看到我们的处境太困难了,那天把我叫到他家去。他的家就在村子西南面,一溜五大间灰色的砖房。我不知什么事,跟在他后面,刚进院子,他就指着门后边的一个筐子说:“这里有几块白薯,你拿走吧!这几个孩子也真够可怜的。”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刚要推辞,他却不由分说把筐子放在我的手里,一边往外推一边对我说:“赶紧走吧!别让别人看见了,回头有空儿把筐还给我就行了。”

        我把这点白薯拿回了家,虽然只有四五斤重,东西并不算多,但是我们家是在没有一粒粮食的情况下得到这几斤白薯的,这可是雪中送炭呀!

        麦秋到了,放眼望去,地里一片金黄。我来到地头一看,麦子长得又矮又细,麦穗小的可怜。我问队长这麦子每亩能打多少斤?他苦笑了一下说:“也就是三四十斤吧!最好的麦子也不过六七十斤。

        我们这个村子很穷,都是烧柴做饭,没有一点煤。麦秋时节收麦子要用手来拔,恐怕麦根遗留在地里,否则做饭时就要发愁了。

        我没有拔过麦子,不知怎样才能拔下来,于是就走到地头用手试着揪了一根。没想到那根麦子非常结实,根儿牢牢扎在已经板结的地里,我一揪那麦桔滋滋作响,就是拔不出来,我的手还勒的生疼。

        忠曾大叔看见这种情况,就走过来不厌其烦地教我拔麦子。他说:“你这样不行,拔不了多少手就勒坏了。”他给我做示范动作,侧身站在麦垅前,用前面的手将麦子向前推,然后攥住用手一拧,再用后面的手在下面用力向后一拉,麦子从前到后陆续受力,只听见咔咔作响,没费多少劲儿,一把麦子就已经到了手里。

        拔过几把之后,用手在穗下面用力拧一下压住,再放上一些麦子,就可以捆成一个捆,整个一套工序就算完成了。

        拔麦子、脱坯、盖房、娶妻,这是农村的四大累活之一,而且拔麦子位居首位。

        我认真地观看,掌握要领,通过几次练习,我终于学会了拔麦子。我不仅会用右手拔,还学会了用左手。这样在拔麦子的时候,左右开弓,轮流用力,就不会很累。二弟建民也学会了拔麦子,而且比我拔得还快。

        拔麦子的时候,大家一字排开,每人两垅麦子,一齐向前推,这样拔到头的时候,后面就整齐地露出了一块地面。

        大家争先恐后地向前拔,有的人不仅有技术还有力气,很快就把别人甩在后面。两个来回下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再干一个来回就可以回家吃饭了,可是我的肚子早已经咕咕叫了起来,早晨喝的几碗菜粥早已无影无踪。我觉得眼冒金星,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定了一下神,看见前边有的人家中送来了烙饼摊鸡蛋,这在农村算是最好的饭了;我看见那人狼吞虎咽地吃完送来的饭,又飞快地拔起来。

        我家没有粮食,更没有烙饼摊鸡蛋,所以也不用指望有人会送饭来。我咽下一口唾沫,用手从后面抓了一把不知什么草,连看也不去看,一下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用力咽下去。一骨碌爬起来,强打精神,继续向前拔。我咬着牙,用力地拔着,一下,一下,又一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下!绝不能再停下!

        我抬头看了一眼,倒数第一名的是我那面容憔悴的爸爸,第二名是我,而弟弟建民却在我的前面。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有人喊加油!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弟伟民带着只有四岁的小弟弟晓民来了。他们俩人一前一后在地头上帮助我拔麦子,我看见晓民的小脸涨得通红,麦子还没有拔下来自己却已经坐在地上。

        二弟建民已经拔到头了,他转过身来正要去帮助爸爸拔,我看见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早在与爸爸并肩作战了。

        妈妈就是这样,是一个永不向困难低头的人。早晨我们下地的时候,妈妈就说:“别人能干的活儿我们也能干,我就不信别人能比我们强!”你看她那用力拔麦子的样子,能说是一个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人吗?

        很快,我们终于把麦子拔完了。我抬起身来,用手摁了一下发酸的腰,舒展了一下身体,向着天空大喊一声:“我们胜利了!”爸爸妈妈看到我的样子也都笑了。我们搀扶着爸爸妈妈,兴高彩烈地向家中走去。小弟弟也顾不得一身泥土,争先恐后地向家中跑去。

        中午吃完了饭,按常规是要休息一会儿再出工,因为麦秋时中午的太阳最毒,人在烈日下很容易中暑

        我乘妈妈不备,悄悄地拿了一个背筐一把镰刀,到刚拔过麦子的地里去割草。因为家中还养着一只小黑羊,如果我们不割草,妈妈就一定会去割;所有的活儿都是大家争着去做,不说勤快的老三,就连那个刚刚四岁的小弟弟,也知道经常去村外给小羊割些青草呢。

        今天拔麦子大家都累了,我作为大哥,这种事应该我来做,我看见有的地方长着许多鲜嫩的节节草,还有许多小羊爱吃的野菜。

        不大的功夫,我己经割了一筐草,转身就往家走,刚到村头,妈妈己经迎了出来。我走上前去,妈妈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埋怨说:“我说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没影儿了呢,原来割草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我说:“弟弟们有点儿累了,我看地里草挺多的,割点儿就赶回来了,免得您下午再去割了。”

        晚上收工回来吃过晚饭,己经有九点多钟了。我斜靠在妈妈身边,一抬头,看见一轮明月悄悄地在云层中忽隐忽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蝉鸣声,不由得轻轻地唱起了我喜爱的一首校园歌曲:“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从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唱歌,这首歌的音色很美。我刚唱完,忽然听到有若隐若现的抽泣声。我回头一看,妈妈放下手中纳的鞋底,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搂住妈妈,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声音非常悲切地说:“如果不是回到乡下来,你们几个的功课那么好,歌也唱的那么好,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我一下子怔住了。本想唱首歌让爸爸妈妈高兴一下,没想到适得其反,父母反而勾起了伤心事。

        我立刻站起身来,一手拉住爸爸,一手拉住妈妈,好言安慰道:“爸爸妈妈您放心,您儿子不是窝囊废!我一定要把咱们家的日子搞上去。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您们受委屈,您二老放心吧!”

        送杏路上

        我的姥爷常学成,姥姥曹慧珍出生于地主家庭,66年8月20日从北京回到河北永清邵家营村,距离我家大约九十里地。妈妈虽然身处逆境,但对远在它乡的两位老人仍然非常惦念。

        麦秋刚过,妈妈想让我到姥姥家探望,便买了两篮子杏,一篮白杏,一篮黄杏,由我给姥姥送去。这买杏的钱是先记账秋后再算的。

        早晨,我用一根棍子两头各拴了一根绳子,挑着两篮子杏上路了。沿途许多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看我,还有的人问我这杏多少钱一斤。我笑着告诉他:这杏自己吃,不卖。

        走啊走啊,常言说:远道无轻载。我不停地走着,左肩膀压疼了换到右肩,右肩膀压疼了换到左肩,中午时分我已经过了固安县城,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村东的路边上,坐满了刚要下地的人们。

        我急着要赶路,只得从她们中间穿过。这是一群年龄不大的女孩儿,叽叽喳喳地嚷着,好像一群天上飞过的鸟儿一样。我来到她们跟前,突然她们谁也不作声了,安静极了,齐刷刷全部用眼睛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只有16岁,从来没有跟女孩儿接触过,也没有见过这个阵势;只是低着头,赶快从她们身边逃走。没想到我刚好走到正中间的时侯,路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儿突然伸腿绊了我一下。我没有防备,身体失去重心,朝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我回过头来用眼睛狠狠瞪了她一下,那个女孩儿与我的目光一碰,我看见她的脸刹的一下变红了,头垂下去不敢看我。旁边别的女孩儿一下子哄起来,有个女孩儿高声叫道:“咳!小孩你站住!”我一听不好,撒腿就跑。后面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心‘咚咚’地跳着,逃离了现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孩儿,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天黑了,我赶到了姥姥家。两位老人看见我到来,非常高兴。立刻给我烙糖饼吃,哎呀!那次的糖饼简直香极了,真甜!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糖饼,可能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吃到了,因为今天几位老人都已经过世了。

        夜半歌声

        夏夜,四周围静悄悄地。不远处,几只蛐蛐在墙角争鸣求偶。我们几个年轻人在村子前后转了几圈,来到了村里磨面的机磨房前。

        由于文化大革命进入到非常阶段,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涿县地面很不平静,两派斗争非常激烈,经常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枪炮声,武斗的风波席卷了整个地区。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村干部让我们几个年轻人值夜,不许回家。我们几个人看四外没什么动静,便来到了机磨房,登上房顶坐在上面监视村里的动静。

        机磨房顶是白灰抹成的,坡并不算很陡,西南处的房顶坍塌了一个角。我正在疑惑时,同来的小毛说他有一次上机磨房,在西南角这个地方站着,突然感到脚下一动,房檐经受不住突然增加的重量,轰隆一声塌了下来,他失去重心也一头栽下来,幸好正落在一颗大白菜上,将那颗大白菜砸得稀烂,人却一点没受伤。真是万幸啊。

        在房顶上呆呆地坐着,也不能睡觉。我遥望着宁静的夜空,许多星星在天空中眨眼。我回忆起来以前在北京时,夏夜在庭院中纳凉时,我最爱数天上的星星,每天数星星,一边数一边用笔记下他们所在的位置。通过观查,我发现许多星星的位置在不断变化,拂晓时升起的启明星就是傍晚最早在西边落下的那颗大亮星。数星星可以锻炼人的视力,还可以培养一个人宁静舒畅的心情。

        有时妈妈也坐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有时高兴了还给我们唱歌。妈妈最喜欢《一江春水向东流》里边的插曲,并给我们讲里面的主人公‘抗抗’怎样与母亲相依为命,盼望爸爸回来的情形。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唱起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团团坐,几家流落在外头。”

        一唱到这里,我不仅想起来,我们一家人被迫离开北京,到这偏僻的农村,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到岐视和打击。我最爱上学了,但是却被无情地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权利。离开北京时,我把我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中学,这八年中所有的课本都带了回来,农闲时打开课本仔细地温习所学过的课程。我是多少渴望读书啊!但是为了生存,现实却逼迫你不得不挣扎在死亡线上啊!

        我正在想那些伤心的往事,一块儿来的伙伴们却说,再唱几个歌吧!你唱得真好听。

        不好推辞,我于是又唱了起来,《洪湖水浪打浪》啊,《红珊瑚》啊,以及其它许多歌,一直唱到东方破晓,我唱得实在太累了,这才停下来。

        早晨回到家里,我觉得嗓子特别疼,咽口水都非常困难,而且声音嘶哑,根本无法再讲话。妈妈让我昂起头,张开嘴巴向里一看,只见里面又红又肿,由于我的无知而导致了声带的损坏。一连几日,我还是说不出话来。过了月余,嗓子才不疼了;但是从那天起,我再也唱不了那些我喜爱的歌了。

        后来听在机磨房磨面的二蛋讲,西边半里地远的辛立村来了两个磨面的女孩子,打听夜里是谁在这村唱得歌;由于夜深人静,声音传得好远,她们坐在房顶上听了一夜,早晨特地上这村来磨面,为的是想打听一下谁在昨夜唱的歌。

        听到这消息,我不由得心中发酸,我当时已经讲不出话来了,怎敢奢望再去唱歌呢?

        别了,我喜爱的歌......

        同甘共苦

        锄地是一种很特殊的活儿,必须在晴朗的日子里,而且太阳越毒越好;为什么呢?因为太阳暴晒,锄下来的草能够很快死去。否则,草虽然被锄掉了,但是很快就会长出新的根,还会继续与农作物争夺养料。

        我与弟弟建民同爸爸一起去锄地,玉米地里又潮又热,一人多高的玉米丛中根本打不进风来。锄地时还要注意锄的深浅度要合适;深了拉不动,浅了草锄不下来。拉着大锄在玉米行里向后退着走,汗水顺着身体向下流淌,真是汗流狭背呀!我们干活时都是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这样又省衣服又省鞋。

        我想起了上小学时学的那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真是身临其境时才真正体会到这首诗的含义。记得当时念诗时我甚至单纯地想:为什么非得中午去锄地,早晨或晚上凉快时去不就行了吗?现在才知道这首诗的含义,农民收获的每一粒粮食都浸透了血汗呀。

        天气太热了,简直喘不过气来;汗水从头上,背上一直向下流,最后一直流到了最下边的脚背上。玉米的叶子又细又长,边缘两侧长着许多小刺;我们拉着大锄一边向后退,双臂还要不停地向下用力,这样一动一动的,好掌握锄地的深度。由于身上全是汗水,玉米的叶子紧紧地贴在身上,向后移动时,玉米的叶子上的小刺像锯一样把后背、胳膊、腋下,胸前等一切接触到的地方,全部割成一个个的小细口子,汗水一浸,盐淹一样疼。

        因为玉米正在扬花,我们经过玉米旁边,玉米穗上的花粉象黄色的雾一样在空中弥漫开来,沾在我们的身体上,浑身奇痒无比,如果你没有身临其境,绝不会想到当时的滋味有多难受。

        由于我们没有干过农活,所以同样的活儿,经常被别人甩在后边,爸爸年龄较大,更是被别人拉下半截地。我和建民有时就会到爸爸那行玉米地上,赶紧替老人锄上一段,这样爸爸看到已经锄过了,就可以直直腰,快走几步,就可以少拉下点儿活儿。

        无论干什么活儿,我和建民都会尽量多替爸爸干点儿,能减轻点儿爸爸的负担,让他尽量别累坏了,望着爸爸那苍老而黝黑的脸色,我们真是心疼极了。

        妈妈从回农村的第一天起,就下地参加劳动。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儿,但是哪样工作都是抢着干,并对我们说:“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也没有渡不过去的河,只要有恒心,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尽管受到岐视和打击,妈妈仍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每天收工时,妈妈总是比别人回来的晚,她有时是自己干完了活儿,还要去帮助别人干,直至大家都完成了,她才罢手。回家的路上,她还要割点草,因为家中还有一只羊,它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已经长大了不少。

        三弟伟民很懂事,上学时带着小弟弟一块儿上课,放学就去割草喂羊;有时还帮助妈妈烧火做饭,并且每次吃饭时总是吃很少,尽量让我们多吃点儿,好有劲儿去干活儿。

        同甘苦,共患难,有活儿大家抢着干。爸爸妈妈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还有什么困难能难倒我们吗?

        麦秋中分了很少一点儿麦子,我们不敢像别人那样吃;因为一斤小麦只能出八两多面,我们这些大小伙子一顿就吃光了。

        为了节省点粮食,妈妈把麦子用万能磨打碎,俗称黑面,一点儿麸子也不出,这样能多吃点儿。但就是这样,仍然没有坚持多久就又断了顿儿,又变成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妈妈天天仔细地盘算着,还差几天可以吃上秋粮。一直盼到了九月份,我们离开北京来到农村,已经整整一年了,真难熬啊。

        当人们有吃有喝的时候,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但是如果是天天挨饿,那就截然相反了,简直是度日如年。

        挖海河去

        这天收工回到家,听到爸爸正在与妈妈商量着什么,我一打听,原来是村干部让我年迈的爸爸去挖海河;爸爸催促妈妈抓紧准备需要带的行李。

        毛主席提出“一定要根治海河”,只有把海河治理好了,天津才不会像63年那样被淹,海河流域人民生活才会改善。

        挖河是个苦差事,村中人谁也不愿干。这样这件苦差就落在了我们这些所谓的“臭地主”身上。

        我去找村党支部书记商量,对他说我父亲没有干过农村的这些活儿,像这独轮车根本没推过,空车一推都倒,何况还要装满了土爬大堤呢!

        支部书记说得话斩钉截铁,非常强硬,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你爸爸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要死就死在工地上,别在家装死!”

        我想爸爸年纪这么大,这么重的活儿根本吃不消;就对村支书说:“如果我替我爸爸去,您看行不行?”

        村支部书记拿眼斜看着我,问道:“你才16岁,这活儿干得了吗?”

        我立刻说绝对没问题。

        村支部书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这样,我替爸爸去挖海河。

        作为家中的长子,为了家中能少一张嘴吃饭,我不顾妈妈的阻拦,坚持要去挖海河,两天后出发。

        挖河一共去三个人,黑子,三叔和我。准备工作很简单,每人一辆小车,一把铁锨,打一个草帘。

        妈妈给我找出两件衣服,将上面的破洞补一补,又给我找了一套最厚的棉被、褥子。趁妈妈不注意,在最后捆被子的时候,我把家中最旧的那套被褥换了过来,在海河睡工棚,多好的被子也会搞脏的。

        临出发前,妈妈给我包了几个掺了枣儿的玉米面饼子,这对于我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饭了,我很长时间没有吃不掺菜的净面饼子了。

        清晨,我们出发了,三辆小车,每人推一辆。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我心中甭提多高兴了。

        离京一年来,挨饿是家常便饭,挨打受骂也能忍受,唯独我不能忍受的是受岐视,精神摧残。治保主任整天转来转去,几乎天天上门训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让我们与家庭划清界限。

        在日复一日的批斗会上,让我们上台去揭发爸爸妈妈的反动言行。我每次会上都一言不发。整天在这种非常压抑的气氛下生活,真是度日如年。爸爸被折磨的又黑又瘦,妈妈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村里的人没有几个敢与我们接近,避之还唯恐不及呢!我们成了‘黑五类’,没有一切作人的权利。

        由于爸爸被扣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所以我们不许入团入党,不许参军,不许参加工作,不许考学念书,不许领救急粮,不许走亲访友搞反革命串连;就连爸爸上集市上去买一些生活用品,也要头一天晚上先去治保主任那里请好假,如果不同意就不能赶集。总之,我们被与世隔绝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压抑得你喘不过气来,离开这是非之地,到远方去挖海河,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我们三人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徒步向着东方,迎着灿烂的朝阳一直向前走,一路不停留,在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走了近90里地,来到了永清县城,找了一所位于南关附近的小学住下。

        学校里学生已经放学了,我们在教室里的地上铺上草帘,把被褥铺好,随便吃了几口枣饼子,躺下就睡着了。由于路途劳累,一觉睡到东方破晓,一骨碌爬起来,装好车继续沿着公路向东走。

        永清距离信安50里地,中午时分就赶到了这里。我仔细地打量这个破烂不堪的村镇,连一间像点儿样子的房子也没看到。

        路上就听人说:金独流,银胜芳,赶不上信安一后晌。讲得是信安非常繁华,可是进入我们的眼帘的却是这么个样子,让我非常失望。

        公社的负责人讲今天要住在这里,可是我们早已经把他们甩在后面,况且时间还早,我们决定继续赶路。

        走过了堂二里,来到了王庆坨,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决定住在这里,我算了一下,今天走的路程比昨天还要多。

        离家的时候妈妈塞给我2元钱,说是穷家富路以防不测。我用针线把它缝在内衣兜里,我知道家中早已经没有钱了,这一定是妈妈向别人借的,我一定要省着点儿花。一路上我什么也没敢买,仍然吃的是水就凉饼子。

        由于我们走的快,所有的人都被我们拉下了,只有中公由的一个人跟我们在一起,他认得路,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分开。他说这七天的路程我们会提前一半。

        早晨离开王庆坨向南一直走便是天津西边有名的杨柳青了。据说杨柳青的出名是因为此地美女如云,连卖豆腐的都称作“豆腐西施”呢!我来到杨柳青的大街上,连一个顺眼的女孩也没碰见,心中怀疑这传说是否子虚乌有。

        我正在踌躇不前,看见对面走来一位老大爷,年纪七十开外,面目慈祥。

        我上前鞠躬施礼,向他问路。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开口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说话不像是本地口音?”

        还没有等我答话,黑子早已抢先回答了:“我们是挖海河的,从固安县来。”

        老人听了又问道:“是北京城南的那个固安县吗?”

        我连忙应声道:“是,就是那个固安县。”

        “那么,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老人继续问道,北京城南出了个有名的纪大律师,你们知道不?我们京南谁有事都去找他,那年我吃了官司,求到他头上,二话没说,很快就给我办妥了。”

        黑子赶快把话接过去:“这回你算找对了人了,这个大个儿,就是大律师的孙子,去年新从北京回来的,旁边这个岁数大的,是大律师最小的儿子。”

        老人一听黑子的话,大喜过望。连忙拉住我的手说:“这可是大恩人呐,赶快,赶快跟我回家去。”

        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就走。我回头看了黑子一眼,他竟笑了起来:“哈哈!想不到你们老纪家还挺有名气,离北京几百里了还有人知道这纪大律师呐!”

        我推着小车跟在老人后面,三叔、黑子跟在我后面,中公由的那个人也紧随其后。在杨柳青拐了两个弯儿,看来老人的家还不近呢。老人边走边说:“你们到我家吃完饭再走,我给你们做俩儿菜。”

        我一看,如果吃完饭再走,那一定会耽误很长时间,连忙拦住老人说:“老大爷,我们今天要急着赶路,实在是没有时间了,以后再过来时一定登门拜访。”

        老人看到我们确实是急着赶路,不好再挽留,拉住我,往怀里塞了两把大枣儿,向我摆了摆手;我们向老人告了别,继续向前赶路。

        当我们来到天津南边的李七庄时,天色渐渐黑了。三叔想喝口热水,我敲响了路旁一家低矮的房门。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位40多岁的妇女,我说明来意后,她说喝水可以,但是我们没有柴禾;我看了看水缸,里面的水也不算多了,我拿起水桶打了一挑水,又到外面去拾柴禾。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拾柴禾呢?

        我沿着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路边有许多别人吃冰棍时扔下的小棍,我就一根一根地拣起来,拣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拿回去烧了一点水;三叔沿着锅边贴了几个玉米面饼子,请这位中年妇女与她那七八岁的小女孩儿一起吃的晚饭。

        我借机向四外看了看,这家人家境并不怎么样,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土炕上只有半张炕席,炕上没有被子,只有一团发黑的破棉絮。屋地只有一只大水缸,连我们烧水用的锅台也破了一个大洞,一做饭浓烟不断地往外冒。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那个小女孩子儿脸上脏乎乎的,个子长得又瘦又小,看见了陌生人,便依偎在妈妈的怀里,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

        临别时没有过多的话,只道了一声谢就走了。走出门去,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心里非常难受。我迟疑了一下,毅然走回去,把缝在衣兜里的2元钱拿出来,塞在小女孩手里,我看见那位中年妇女楞了一下,把小女孩手中的钱抢过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扭头跑向外边去追赶三叔他们,没有向他们透露我给小女孩钱的事。

        天津市南边40里地是小站,这里盛产一种圆粒大米,油汪汪的,口感非常好。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看见四周都是齐整整的稻田,稻穗沉甸甸的随风摇摆,一片丰收景象。

        我向身边的老乡打听,知道这一望无际的稻田,种得都是有名的‘小站稻’。

        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从去年离京到现在,整整一年了,我没有吃过一粒大米;虽然我是地道的北方人,却从小爱吃大米。北京的大米都有定量,而且是机米,其余是白面与玉米面。

        自从回到农村,这里从来不种水稻,一想起这油汪汪的小站稻,怎么会不馋呢?

        小站向南8里地是上古林,再过了上古林不远,就能看见有名的千米桥了。

        千米桥东边,耸立着高高的井架,这就是著名的北大港油田了。

        我们要去的工地就在这东南方向,一块大大的平坦的不毛之地;这条河的名字叫做“独流碱河”,我们挖的是第一期工程,明年秋天还有一期,第三期工程在什么时间挖还没有定下来。

        这条河道相当大,中间有一块一里半宽的土不动,叫做冲积土;我们从这里向北挖,河底有500米宽,6米深,把河底的土推到二里远的地方筑大堤,这么远的运距,最快的人一小时也推不了几车土。南边一里半远的地方也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像我们一样将土推到南边去筑堤。

        我们一行四人在第四天的中午赶到了我们公社的工地。

        到了那儿才知道,工地上除了先遣人员以外还没有任何人来,我们是第一批赶到的。一踏进用苇席围着的公社大院里,连长老夏立刻迎了上来,嘴里不停地打听着是哪儿的?怎么这样快;我们简单地谈了一下情况,老夏关照我们先去伙房吃饭。

        进了伙房一看我可乐了,锅里面有熬白菜和玉米面的大窝头。我盛了一大碗白菜,一下子吃了四个大窝头。

        我站起身,摸摸溜圆的大肚皮,心里美滋滋的。暗地里琢磨着,如果干活时也能让吃饱,这趟挖河我就没有白来。

        求生的欲望将我的要求降到了最低点。

        吃完饭,我把车上的被子拿下来,走进工棚一看,里面实在简陋极了。

        在一块平地上,中间挖二尺宽的一道沟,挖四丈长,将沟挖至膝盖深,把土扔到两边,于是,这道沟就成了炕沿,沟两边就成了连铺大炕。沟沿埋了几根胳膊粗的树干当柱子,上面架上几根棍,顶上铺几领席,再铺上几块油毡。于是,工棚就建成了,这一座工棚至少要睡四五十人。

        刚一进工棚,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闭上眼睛楞一会儿,再睁开才能看见里面的情况。微弱的光线下,看到哪儿都是那么潮湿,而且坑洼不平。

        我找了一个靠近柱子的地方;我觉得这里的柱子能派上很多用场,首先起床时,可以拿它当拐棍,进门时,可以拿它作标志,而且上面可以挂些衣物。

        我拿铁锹把地面拍平,打开草帘铺在地面上,再把褥子打开铺在草帘上,整个准备工作便全部完成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尽量不去想将来挖河的活儿有多累,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外边有人招呼吃晚饭了,我出去一看,晚饭还不错,玉米面稀粥,咸菜和2个大窝头。

        听别人讲,上期在黑龙港挖河时,吃的是高粱面窝头,这次能吃上玉米面就己经很不错了。

        吃完饭我走出工棚,向四周观看,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什么也没有长,连一颗小草也没有。听说东边便是海,距离我们只有四里地远,我从小没有看过海,很想去瞧瞧海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在海滩上真有许多美丽的贝壳。

        谁和我刚一提出来,便遭到了领导的一致反对;连长老夏连连摆手说不行,并说这是纪律,无论是谁,只要到了工地上,他就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否则出了意外谁也承担不了责任。再说海水有涨潮落潮,真的遇上涨潮了你有潮水跑得快吗?

        挖河的大队人马是在我们到达的第三天才全部到齐的,人一到齐,马上开会。连长老夏给大家讲了毛主席号召一定要根治海河的重要意义,以及我们这次任务的艰巨性,大家必须一齐努力,尽快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重要任务。

        这次工期计划70天,开会后大家分好班,大约四十多人一班。事不宜迟,第二天早晨便开工了。

        早晨三点半,催促起床的号子就吹响了。我把衣服赶快穿好,拿起工具往外跑,天还没有亮,晨露蒙蒙,到处是湿乎乎的。

        我把铁锨放在小车上,推着小车迷迷糊糊地跟在大家后面来到了工地,学着大家的样子把车绊挂在脖子上。这车绊是用麻绳偏成的,两边各有一个套儿,套在车把上,人钻进车绊里边,车的重量压在脖子和肩膀上,人向前一用力,车子便向前走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使用车绊推过小车。这种独轮车推起来必须掌握平衡。可是我推空车都翻车,推装满土的重车简直寸步难行。这样一来,人可有样了。清晨的露水象小雨一样,四周到处湿漉漉的,车轮上车把上全是粘泥,道板上也湿乎乎的,车轮到上面直打滑。我一早晨不停地翻车,浑身上下是一团糟,弄得像个泥猴。

        我虽然己经16岁了,但又细又高,长得像颗豆芽,由于长期挨饿,简直是皮包骨头,根本就没有力气。一米八零的个头儿确实不小,但只有九十多斤的体重却让人难以置信。

        我满身泥水,浑身脏乎乎的,终于熬到吃早饭的时候了,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工棚,把手上的泥和脸上的脏全洗净,钻进工棚去吃饭。

        早饭是三个窝头,有咸菜和粥;中午是五个窝头,晚上是两个窝头一碗粥。每人每天粮食定量二斤半。

        晚饭吃过后,我习惯地拿出我的宝贝:一个几乎没有几根毛的牙刷来刷牙。这在我们这里是绝无仅有的。几百个民工之中没有一个人有这种习惯,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有什么可刷的,并不知道保护牙齿的重要性。我没有牙膏,也没有钱买,况且附近也没有商店。我只是用清水蘸着刷,刷完后用清水漱漱就可以了。

        通过几天的锻炼,我逐渐适应了推车的姿势,推的土也比以前多一些了。只是晚上吃过饭后,困得眼睛就睁不开了。因为晚上收工时天色已经黑了,每天吃完晚饭就晚上十点多钟了。有时晚上还要学习或者开会,无非是赶进度加油干,每个人分别表决心等等。

        每个公社为一个连,连部附近有一个理发室,在这里推头是不要钱的。我很想推个头,新来乍到的,不敢上前去问,只是躲在门口向里张望。

        推头的师傅姓李,是西庄人,长得挺精神的。他看见我探头探脑的样子,便招呼我进来推头。我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他一边给我推头一边聊天。原来他虽然是理发员,也是以一个民工的身份来这儿的,只不过是比推土轻松点儿。听说我只有十六岁,很是谅讶,我讲了顶替爸爸来这里的情形,他理解地点点头,很快头便推完了。

        工程任务越来越紧,气氛也越来越严峻,大家互相监督,谁也不许少干偷懒,每人每天的任务必须完成,谁干不完就别想吃饭。

        每天收工回来,两条腿像铅块一样重,我每次走到工棚门口,都要扶着门框才能把腿抬起来;工棚内比外面要凹许多,为了防止雨水流进来,门口用土堆了一个埂,这样一来更显得工棚里外高低相差不少。

        活儿越来越累,这时我要进工棚,只得用自己的双手抬起大腿来,这样才能跨进工棚。因为两条腿都要用手抬,哪条腿不抬就迈不进去,所以动作格外显得慢腾腾的。有的民工等的不耐烦了,在后边一边催一边骂。

        有一天,晚上我收工后正要进工棚门,刚刚抬起一条腿,后边的人早等急了,抬起一脚踹在我屁股上,我人早己失去平衡,一下子向前栽去,工棚门口外高内低,我摔的不轻。不仅弄了一身泥,右肘下部碰在工棚里的铁锹上,磕出一个三角口子,鲜血不断地往外流。

        我爬起身来想要同他理论,还没有开口,那边早已骂出了声:“臭地主嵬子,你还敢挡横是怎么的?别说踹你一脚,就是打死你也没有人敢哼一声!”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豁出命来也不能受这窝囊气。三叔在旁边死死拉住我,一边骂我不懂事,一边向那人赔不是,好象错误出在我身上。

        真没想到,离开家几百里地远了,本以为可以痛痛快快地干活儿,不再受龟鳖气;没想到在海河这儿干活还要受气,难道我们这些人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我满身污垢,如果伤口感染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强压下怒火,决定先去找医生给伤口上点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