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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她在厨房里喊。

        “哎。”

        墙上有个很大的镜框,里面整齐地放了十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大傻、扁脑壳和我在丛林里照的,还有一张是在新兵连,大概是一次匍匐前行练习后的合影,照片里的七八个人胸前都满是泥土。所有人都傻呼呼地张着嘴,我站在他们中间,表情严肃,一笑不笑。镜框右下角竟然是一张汇款单,时间是2001年10月,金额一万。我的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因为汇款单上的字迹,分明是我的!汇款人地址栏写的是560832部队重庆办事处。

        “这张汇款我本来想退回去,可是邮局说并没有这个地址,我就放在这里,再也没有去领——家里并不需要这笔钱了。”玉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哦。”

        这个新的发现让我摸不着头脑,1994年应该是我的广告公司刚走上正轨的时候,从那时候起,我每年都给大傻家寄来一万元。从我和大傻、扁脑壳的关系,寄钱无可厚非,可我为什么要杜撰一个没有的地址呢?

        “吃饭吧。”

        吃完饭,天色渐渐暗下来,玉茭带我上楼,指给我休息的房间:“这是我哥的房间,我的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

        “你哥的房间?”

        “……是的,建房的时候,专门留了这么一间,这样,让我感觉我哥还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部队回来。”

        玉茭说话的时候,看着我,昏暗中,我看见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温情。我也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的姐妹。

        “安哥,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玉茭说,顿了顿,后面这句话明显带着一点鼻音,“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

        “我也是。”

        我伸出手,她也把手自然地伸过来,我把它们握在手里。这是一双略微有些粗糙,但十分温暖的手。她好像有些无力,于是干脆把肩膀靠过来。我轻轻地搂着她。夜色越来越沉。她的身上是一股好闻的山野的清香。

        “我六岁那年,爸爸精神病发作,用斧头砍死了妈妈,哥哥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我们家精神病是有遗传的,据说传男不传女,男的在四十岁以后都会有精神病征兆,爸爸精神病发作以后,对哥哥打击很大,他沉默了很久,跟谁也不说话。后来爸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哥哥也在第二年去了部队,把我托给了大姨。”

        大傻从没有对我说起过他的这些经历,他像我一样把自己埋藏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保持几天沉默,有时候又狂放得吓人。那些在丛林的日子,我们与各自不相干的个体相处融洽。

        玉茭在黑暗里轻声说着,身体有些发颤,这些话,也许她从没有跟别人说起过。我用了用力,她于是转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我听到低低的啜泣,我无力安慰,也知道她需要的并不是几句安慰的话。怀里的躯体有些柔软,健壮而有弹性的乳房在我的胸前随着啜泣微微颤动。虽然此刻我根本没有什么下流想法,但下面依然不自觉地有些发热发硬。她也许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慌乱地离开我的怀抱。我放开她,看着夜色,心里骂自己真他妈不是人。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阵。我突然想到妖妖。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像妖妖在白天的某个时候停留在某地的山溪小涧,听水流的咚咚声,然后茫然地望着没有穷尽的天空。或者,行走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置身在没有空隙的人群之中,让脑袋失去思考的余力。然而,在某个间歇,她还是会走到一个没有人注意的窗前,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轻轻地啜一口手中的绿茶,若有所思。城市糜烂着,她是唯一的美丽。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隐隐地发疼。

        “我哥常提起你和那片丛林。”玉茭看着夜色中的不知处,说。

        “你哥和扁脑壳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我哥也是这么说你们。”

        “那些在丛林里的日子永生难忘。”

        “永生难忘。”黑暗里,玉茭的眼神熠熠发光,好像那些日子她曾亲历,“我常听我哥说起。那是一个远离世人的环境,一切都单纯地保持原始的生态,好像那里才是人最好的归宿。”

        归宿!这个词一下击中了我,我感觉脑子里有些东西瞬间分崩离析,又慢慢地重新组合。是的,归宿,大傻、扁脑壳、我,我们的确是在寻找归宿。当我们一遍一遍地玩跳坑游戏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希冀有一次会亲吻上那尖利的竹片呢?我走进房间,没有向玉茭道晚安,忍住突然出现的剧烈疼痛,身子一折一折地弯下去,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在窗前远远地看了看掩映在梨园里的大傻和扁脑壳的坟茔,我没有再去打搅他们,和玉茭说了声道别。

        “这么快就走?”

        “是啊,原来想来寻找什么东西,可是用不着了。”

        “寻找什么东西?”玉茭看着我,不明就里。

        我指指脑子:“这里缺失的东西。”

        “记忆?”

        “归宿。其实哪里都是归宿。”

        我对她笑了笑,然后走上了回归城市的路。她站在那里,好像还不明白,努力地思索。我转过几道田坎,走上了上坡的路,看见她还在原地。然后她突然扬起手,向我挥动,大声喊:“哥!”

        我向她挥挥手,心里有一种被牵挂的温馨,转身钻进了那片松林。

        一个小时后,我乘上了一辆由泸州开往重庆的大巴,由于是中途上车,已经没有了座位,我拉着手环,站在门边,身子随大巴一晃一晃的。有一刻,售票员以为我在打瞌睡,善意地提醒我要小心,我对她笑了笑,说:“没事儿。”重新把身体站好。

        过了一会儿,一个乘客中途下车,售票员招呼我后面有空位。我走过去,空位旁坐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我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弯腰坐下。就在我还没有坐上座位的一瞬间,大巴突然紧急刹车,我向前一扑,额头狠狠地撞在了前排扶手上。

        “你没事吧?”我身边那姑娘在我坐下来后问。

        “没事。”我摸摸额头,确实没事。

        大巴重新开动,我看到一个老农牵着一头牛从车窗边走过,刚才就是这头牛闯了祸。那头牛看着大巴,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哞”地叫了一声。我转过脸的时候,正好和它四目相对,它的眼睑上驻着一只苍蝇,它把舌头卷起来驱赶,可是够不着,难受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它这副表情,我笑了,想跟身边这个姑娘侃句玩笑,但眼前黑暗突然来临,我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那是你在哨所的最后一个夜晚。月光很好,丛林无比的静谧,连平常讨厌的蚊子鸣叫似乎都已经远去。透过窗户,你看见丛林的树木在月光照射下像是个纯洁的处女,婀娜的枝叶沐浴在洁白的光华中。你感到一阵恐惧,对你将要回到的城市的恐惧,一想到城市拥挤的人群你就忍不住要颤抖。在丛林的日子已经让你习惯了植物一样的生存方式,那些每个走到你身边的人,都将试图和你交流,你将怎么面临这一切呢?

        你看了看大傻和扁脑壳,他们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昨晚你们沉闷地交谈了一夜,都是一种对未知的怅惘,你主动提出今晚你值岗。低纬度的亚热带,阳光来得早,特别是夏日。月亮还没下去,阳光就要出来了。你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你并没有费力就做出了决定。

        你悄悄走出哨所,没有惊动大傻和扁脑壳。你看到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一些红晕,你默不做声地找到那棵大树,从下面挖出你早已削好的竹片。你试了试,很尖利,硬度也很好,你看到自己的拇指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几颗晶莹的血珠渗出来,很美丽,你从不知道血珠的形状这么好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竹片集中到一个麻袋里,扛到陷阱边。在这里,你放下麻袋,掏出只烟静静地抽着,看着烟头在灰暗里一明一暗。你又拿出一支竹片细细观赏,想像它麻利地穿过自己的头骨。一只烟抽完了,这个过程实在短暂,你有点遗憾,但还是站起来准备开始工作。

        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把你摔倒,你惊慌地回头,看到大傻紧张的脸。

        “快卧倒,丛林里有动静。”

        你顺着他野兽一样灵敏的目光,看像前方,然而除了在树木间逐渐变得鲜亮的晨雾外,什么也没有。大傻把枪递给你,向你示意分别迂回包抄。可是你的意识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你努力看着前方,还是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情况吗?”

        扁脑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你的身边,你想说什么情况也没有,是大傻在退伍前的最后一天想跟我们开个玩笑。这个破地方,连野兽都不来出没,还会有什么情况呢?但就在这一刻,你看见前方的灌木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筒,正对着扁脑壳。你来不及说什么,把扁脑壳往陷阱里一推。你看见扁脑壳来不及叫一声,“噗”地消失在一片浮土中,大傻的手从身后伸过来,可是没有够着。接着,你听到了冲锋枪连发的清脆声音,然后是大傻惊鄂的脸。你以为大傻中了枪,然而他瞬间灵活地滚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你也隐藏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从树后把枪筒伸出去,整个身子隐藏在大树后面,向刚才打枪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迅速从树木后面跃出来,跑了一段距离,隐藏在一棵树后。大傻那边也向前跑了一段,形成对那个灌木丛的包围。这里的地形你们十分熟悉,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每一寸土地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