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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喂,出甚么事了?”冷谦揪住一个跑过身边的农夫,大声问道。

            “鞑子,鞑子兵啊!”那农夫慌慌张张地甩脱了冷谦的手,“见人便杀,抢东西,且快走罢!”说着话,匆忙逃走,钻入了大呼小叫的人流中。

            “鞑子兵?”杞人奇道,“这里怎生又有鞑子兵?”“西北宿州,东南滁州,听闻都有恶战哩,怕是败逃下来的鞑子,”冷谦问道,“怎样,是且躲了他,还是迎上前去?”杞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忽听马蹄声响处,五骑元兵从田地里蹿出来,已经到了面前。

            那五个元兵,全都衣甲不整,满身血污,两个高举着铁蒺藜,三个挥舞着弯刀,见人就杀,然后用刀尖挑开死人衣襟,搜寻财物,身手熟练敏捷,倒象是抢劫的老手。

            田中都是贫苦农夫,身上哪有甚么财物?只有一个送饭的农妇,抱着个瓦罐子逃跑,被名元兵追上,脑后一刀砍死,随即就在马上一弯腰,用刀尖挑起瓦罐上系的麻绳,端到鼻子前面,闻一闻,啐了一口,“呯”地摔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野菜薄汤。他才抬头,突然看见冷谦穿着还算光鲜,心中大喜,便招呼同伴,向杞人和冷谦站立的地方冲了过来。

            冷谦本来已经看得胸中火起,目眦尽裂,偏偏这些蒙古兵还不知死活,向他冲过来,最前面的一个举起铁蒺藜当头砸下。冷谦微一错步,让过了铁蒺藜,那蒙古兵一锤打空,重心不稳,身体向前一倾,冷谦趁机一把抓住锤柄,借力一拽,没用甚么力气,那蒙古兵就一头撞下马来。

            这蒙古兵摔在地上,当下松手弃了铁蒺藜,一个打滚跳起来,提起醋钵大的拳头,直打冷谦面门。冷谦冷笑一声,左手一探,已经捉住了那蒙古兵的腕子,饶是对方如何用力,拳头再休想前进一分一寸。同时冷谦右手五指弯曲呈虎爪状,对准蒙古兵的肋下要害,就欲痛下杀手。他这招才蓄势待发,突然斜刺里伸出一脚来,正踹在蒙古兵胫骨上,“扑”的一声,把他踢了一个大跟头。

            “算了,且饶他一命罢。”原来出脚的却是杞人。只见他一个纵跃,扑向另一名冲到近前的蒙古兵,空中飞起双腿,狠狠地把对方踹落马下。接着他一只脚踩住那蒙古兵,伸手从对方手里抢过弯刀,掉过刀背来,又狠狠砸在另一个使铁蒺藜的蒙古骑兵的后腰上。那蒙古兵惨叫了一声,扔了铁蒺藜,也一个跟头栽倒在马下。

            这时候,冷谦也已经打倒了另外两个蒙古兵。五个蒙古兵爬起身来,发一声喊,连兵器也不敢捡回,双手抱头,就没命地往田地里逃蹿了下去。“咦?”冷谦奇道,“我少年时也曾与鞑子斗过几仗,都端的悍顽,不要命地连番扑上,再不肯退的。这几个却怎恁地胆怯,一招便走?”

            “这是吃了败仗的溃卒,”杞人答道,“早便吓破了胆,见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才敢扬威施虐,见了比他狠的,自然逃去了。”“我看鞑子果然气数已尽,这般弱兵……”冷谦突然转过头来对杞人道,“你适才讲说寻个太平所在做厨子去,看这光景,再等个十年,庶几可矣。”

            杞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冷谦把两匹还在附近逡巡的无主战马牵了过来,看着满田野的尸体,摇摇头,问杞人道:“鞑子如此残虐,怎么你反护着他们,不肯取他们的性命?”

            “他们是蒙古人,当了兵吃了败仗,是以残虐,若非这般境况,怕不都是草原上良善的牧人?”杞人叹道,“便这几个卒子,又能害得了几人?我总在想,一人为善为恶,未必便在一念之间……”

            冷谦皱皱眉头:“你是想说,都是时势造就了人的心性?”“或许罢,”杞人道,“百年前,汉人有多么痛恨女真,评话讲岳武穆事迹,都说兀术等如何暴虐。但在灭契丹前,焉知他们不是打猎种地的良善百姓?”说着话,上前去解开那两匹战马的笼套。

            “灭契丹前?说不定兀术那厮还在襁褓里吃奶哩,哪个晓得他良善与否?”冷谦笑起来了,“你这榆木脑瓜,整日价胡思乱想。若依你恁般说来,这世上便无该杀之人哩!”

            杞人帮战马解开笼套,伸手在它们臀部上各拍了一掌,远远赶开:“你们为人拉车、驮物,做脚力,怎么不好,为甚么帮了打仗——这便自在地去罢。”说完转向冷谦:“我也不晓得怎生有这般奇怪念头,只是有无有该杀之人——却为甚么偏要杀人?”

            “有些人不得不杀,”冷谦回答道,“若不取了他们狗命,便要害了无辜百姓。”杞人点头:“是也有理,你且去杀罢。我却不晓得为何,偏生下不得手去。”“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冷谦摇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呆子!”

            他拍拍杞人的肩膀:“算了,且赶路罢。唉,我难道欢喜杀人么?可遇上这般世道,若要救人,先必杀人,这也是无可奈何啊。”“却又未必总关世道哩,”杞人叹道,“古往今来,甚么世道不是如此?”

            冷谦装出副很钦佩的神态望着杞人,双手合什:“活菩萨呀,你为甚么不出家当和尚、道士,证大道去?”然后一边不住摇头,一边转身走路:“似这般古怪人,今世倒也绝无仅有……”

            ※※※

            两人是从韩家庄里出来的,一路向南走,又走了一里多路,突然看见郭汉杰低了头,跪在路边迎候。“这是做甚么?”杞人上前去扶他起来,“在这里等了许久么?”

            郭汉杰看到杞人,高兴得脸上的刀疤都似乎在放光:“师父在韩家庄上住着,有要事办理,着徒弟在这里等候师父,徒弟便每日在此恭迎哩。天幸师父终于来了!”说完这些,突然收敛了笑容:“师父有位老友,正在我那里……”

            “老友?”杞人奇道,“是甚么人?”“师父且随徒弟去,一看便知,”郭汉杰一边向冷谦抱拳行礼,一边说,“幸是师父今日到了,若迟得一两日,怕是不得见最后一面哩。”

            杞人心里“咯噔”一下,连声问道:“究竟是甚么人?怎么叫不得见最后一面?”郭汉杰扯着他的袖子:“徒弟笨嘴拙舌,不晓得从哪里讲起才好。师父见了便知。”

            三人转个弯,又向西走了一程,这里有个残破的村子,村民多姓冯,因此叫做冯家村,郭汉杰和凌小虎就暂时寄住在这里。才进村子,冷谦突然停住脚步。“怎的了?”杞人问道。冷谦摆摆手,闭上眼睛,少顷,皱眉道:“有杀气!”

            “甚么?杀气?”郭汉杰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恐焦急,撇开杞人,径自向前奔去。杞人和冷谦急忙跟上,果然听到前面兵刃交击和呼喝之声大作。揣摸方位,正是郭汉杰落脚的民家附近。

            冷谦一边跑着,一边侧耳倾听:“七八个庸手……咦,还真得个高手在彼。”说着话,已经奔到近前,只见果然有九个人正“叮叮当当”地混战在一起。

            当先四条大汉,一刀、一斧,一个挥动铁鞭,一个舞开红缨长枪,围住个高大番僧,正在恶斗。另有一人使得好铁叉,堵在郭汉杰寄住的茅屋门前,拦住三名蒙古军官,不放他们冲进去。

            郭汉杰看那四人对抗番僧,配合默契,尚能长久支持,那使叉的虽然进退颇有法度,但双拳不敌四手,已经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他急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挥拳接下了一名蒙古军官的攻击。

            那使叉的汉子见他空着手与敌人交战,心中颇过意不去,叫道:“多谢好汉相助。这几个鞑子小可尚能料理,请好汉去保护屋中的人如何?”

            郭汉杰“啊呦”一声,心说怎么把屋里的人给忘了,急忙连环三拳逼退了当面的蒙古军官,一个错步,从那使叉的汉子身边挤了进去。

            杞人刚打过一架,实在心中烦躁,看那使叉的汉子一时还不会失手,也便不着急上前帮忙,转头去细看另外一边格斗的场面。但见那番僧手中好大一柄铜锤,武艺高强,以一敌四,兀自进攻多,遮拦少。那使刀、斧、鞭、枪的四人招术虽也不俗,却都畏惧他力气大,不敢和锤头硬碰。四人似乎心意相通,每每以三般兵器牵制敌招,另一样兵器就趁机往内圈抢进,来来往往,倒也杀得好看。

            杞人看那番僧,满头红发,只觉相貌好生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这边冷谦可按捺不住了,笑一声:“先进屋看你老友去。”一双肉掌就直往围攻那使叉汉子的三名蒙古军官当中插下。

            这些蒙古军官看他长得瘦小,又哪放在眼里,却不料声随掌到,三人几乎同时眼前一黑,面门上都中了重重的一掌,被打得头昏眼花,鼻血长流。使叉的汉子毫不犹豫,扑上去一招“青龙献爪”,把一名蒙古军官捅了个透心凉。冷谦飞起脚来,狠狠踹在另一名蒙古军官的腰子上,踹得他一溜跟斗,就此去见了阎王。最后一名蒙古军官满脸是血,面目狰狞,舞着弯刀还想抢上,又被冷谦当胸用力一拳,也打倒在地,使叉的汉子补上一叉,结果了他的性命。

            “却又何必,”杞人摇头叹道,“何必定要伤他们性命……”“这些可并非小卒子,”冷谦笑道,“杀也杀了,难不成你还请和尚为他们诵经超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