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用一只金杯,斟满
了波斯葡萄酒,放在几上,便躬身退出。
小昭随手弹起琴来,低声唱道:“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声音情越缥缈。似乎从远处传来,却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段子羽举杯方啜饮一口,尚未品出酒味,忽听到这仙乐般的歌声,忙凝神谛听。一听
之下,竟尔痴了,细细品味着歌词之意,不觉潸然泪落。
小昭一愕,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段子羽挥袖拭泪,强笑道:“小弟是听大姐姐的歌意深奥,忽有感触,故尔失态。扰
了大姐姐雅兴,实是不该。”
小昭默然,这支歌自小便会,却只唱给一个听过,那是在明教大光明顶的秘道中,与
张无忌二人陷身绝境,为他而唱。其时,张无忌似乎也感触良深。她扬头笑道:“小兄弟
,你喜欢听吗?”
段子羽颔首道:“喜欢,小弟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其实,他连难听的曲子也
没听过,欧阳九一武林豪客,哪有闲情逸致给他唱曲子听。
小昭正身危坐,把琴端放膝前,纤手轻弹,曼声唱道:“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
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卜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勇侵,月满云蚀。地下东南
,天高西北,天下尚无完体。”展入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
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
年,滔滔逝水。”
小昭移居波斯多年,虽尊荣无比,威权至重,却总觉得较较给张无忌作丫头,二人得
以朝夕相处,其中苦乐何啻霄壤之别。这胸中千古之寂寞更是无法可遣。每当郁闷至极之
时,便弹琴高歌,以消块垒。随之年齿加长,对这曲辞的深奥含义理解益深,歌声也益发
凄凉悲楚,令闻者泪落,欢者心伤。
段子羽正值身心失落之时,天资既高,于这曲辞竟是一闻之下,便即记住,细细品嚼
其中深意,耳边口荡着小昭低徊宛转的歌声。实觉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总不过悲苦相绕
,不死无休。这是因他始终以复仇为生活的矢的,一旦失去,便觉无了凭依,四海茫茫,
无处可适。身心于这曲子大起共鸣,不由得呜咽便位,悲不自胜。
小昭每奏此曲时,身边人都知是她心情最恶之时,怕触霉头,都远远躲避起来。今见
段子羽如此,大起知音之感,两人一为情所苦,一为仇所困,却也殊途同归,相向而位。
船逆流而上,本甚艰难。但这船的下舱装有一百二十“四支铁桨,一百二十四名好手
奋力扳桨,船行进之速竟不亚于静水行舟。十二宝树王分列两舷,注视两岸动向。他们在
波斯根深蒂固,势力宠大,无所畏惮。一踏上中土,人生地疏,委实有战战兢兢,如履薄
冰之感。河面上飘荡着小昭美妙的琴声和缥缈的歌声,诸宝树王虽对之司空见惯,此刻听
来却觉逊异前尘,心情俱增沉重。第六回身陷华山做掌门船行之中,段子羽在小昭的柔语
慰抚下,忽然一口气把自己的身世,苦闷一古脑说将出来。小昭听罢默然,这等人伦惨变
便是老练世故,饱经风霜之人也很难承受得起,想象他自小便日日受这刻骨铭心的仇恨熬
煎,不由得替他心伤。半晌小昭方道:“小兄弟,你今后怎样打算?”
段子羽黯然道:“此处尚有一事未了,待了结此事后,便当回归西域,若不能查清父
母被害真相,便老死父母墓前。”
小昭虽想多劝慰他几句,却觉殊难措辞。吩咐大船靠岸,送段子羽上陆。
段子羽站在船头,向小昭和十二宝树王拱手作别,从跳板上一步步走上岸去。
大船启碇重行,段子羽望着渐渐过逝的小昭的身影,耳边又响起她清脆如珠玉鸣溅,
复又凄凉苦苦的歌声;“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
滔逝水。”
心中惆怅万分,信步向岸边的一处丛林走去。
正走到丛林边缘,蓦地里脚上一紧,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一悬,已被吊在一颗
树上。段子羽腰脊一挺,倒吊着的上身反卷上去,顺势掣剑向绳上所去。不知这绳是什么
东西绞成的,一斫之下,竟丝毫无损,他连斫了几下,都是寸功不奏。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小子,别费力气了,你家爷爷的金蚕丝刀剑无伤,你还是乖乖
地吊着吧。”
段子羽见草丛中钻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俱是七旬上下年岁须发皤然,气苦道:“
两位老爷子,开什么玩笑,快放我下来。…高老者走近前,就着日光他细端详了他一会,
道:“师哥,这小子成吗?”矮老者道:“差不多吧,你没看到各教各派都为得到这小子
忙个不亦乐乎吗?总算咱们运道不错,先得到手了,管他成不成的,先试用些日子,若是
不成,一刀砍了便是。”高老者拍拍脑袋道:“还是师哥想的周到。”
段子羽听得迷迷登登,但料来总不是好事。大声道:“你们要杀就快将我杀了,使这
种诡计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高老者一听,跳了起来,大声嚷道:“你小子不识好歹,我们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你
听说过没有?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矮老者喝道:“师弟,絮烦则甚。待我与这小子讲。”高老者搔搔头道:“你听着,
不是我不跟你说,是我师哥不让我说,待会……”
矮老者不耐,一把将他扯了开去,近前几步,神色郑重的道:“小子,你想死还是想
活?”
段子羽道:“想死如何?想活又如何?”
高者者插嘴道:“想死我就一刀。”说着抽出刀来,虚砍一式。
矮老者继续道:“人哪有不厌死求生的,你小小年纪更当如此。若是想活,便随我们
兄弟回华山去。”
段子羽奇道:“回华山作甚:“高老者急道:“回华山作华山派的掌门哪。到时你作
了掌门,我们虽算是你师叔,也不好以大压小,更不会杀你。段子羽一愣,几乎不相信自
己的耳朵,向矮老者望去。矮老者庄而重之地点了几下头,脸上满是渴盼之色。段子羽真
感此事匪夷所思,可言犹在耳,丝毫不假,两人脸上孩子般的赤诚之色更非惺惺作态所能
伪装得了的,可心里却怎么也参详不出是怎么回事。矮老者见他满脸惊诧,矫舌难下的样
子,自己也不由得大是尴尬,细想想自己兄弟两个也未免过于荒唐些。当下言道:“小兄
弟,咳,咳,是这么回事,我们华山派从上任掌门鲜于师侄死于大光明顶上,数十年来我
们华山派掌门之位便形同虚设,我们两兄弟忝为华山派长老,自对本派的兴衰大计忧心忡
忡,这数十年来,我们两兄弟遍访天下贤人,欲为华山派觅一掌门,可惜人才难得,竟一
无所获。”言下连声嘻嘘,摇头不止。
段子羽暗道:“这两个老东西不知吃错了哪门子药,害失心疯了,从来只听过有满天
下找武功传人的,已是骇人听闻,他们居然满天下找起掌门来了。”但见这二人并无恶意
,自己性命已然无虞,倒是大松了口气。
矮老者继续道:“前几天在渭阳紫阳观遇到一位异人,我们把心事对他说了,他为我
们起了一课文王神卦,断言我们在这汉水河畔当能找到掌门,唉,这位异人真真了不得,
这不我们兄弟到这里不过两个时辰,就把你,嗯、掌门师侄找到了。段子羽啼笑皆非,笑
道:“两位老爷子,我可不是你们要找的贤人,我这人淡得很,一点点咸味都没有。”
高老者皱眉道:“不会吧?遮莫是我们找错了?待我割下你一块肉来,尝尝便知端的
,若是不咸,就放你走路。”
说着挥刀近前,一副要割而食之的模样。段子羽不知他是真疯还是装傻,急急嚷道:
“使不得,不用尝,我的肉酸得很,你一尝把牙都得酸掉。”
高老者撇嘴一笑,道:“使得的,使得的。我老人家牙虽没剩几颗,为了本派的大业
也只好豁出去了。你别怕,我会轻轻地割,只割一小点,不会很疼的。”一把抓住段子羽
左腕,当真要割他臂上的肉。
段子羽心中大骇,忙一翻手指,反扣高老者脉门。高老者“咦”了一声,缩手伸指点
他腕背的“列缺”穴,段子羽反点其“合谷”穴,两人瞬息间以擒拿手和点穴法交换十余
招,却是未分胜负。矮者者在旁看得甚奇,知道师弟虽然直肠白肚,毫无心机,武功却练
得精纯,不逊于自己。不由得好奇心起,伸手向段子羽肩上扣来。
段子羽倒吊着身子,与高老者这几招拆得已感吃力,见矮老者又来夹击,心中惶恐。
这二人若是一刀将他杀了,他也并不甚惧,但见这高老者竟是要割而食之,惶恐陡甚,一
剑刺向矮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