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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于是他不甘,他疯狂,不管她要不要,禁锢了她亦禁锢了自己。只是这一次,她伤得太深,奄奄一息,亦需爱的救赎,而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这世间唯一能射伤她的猎人,也是这世间唯一能带她回家的人。

        纵然此刻胤禵已心如齑粉,他强忍着喉头抽紧,那样不愿,却还是说出了口。“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可她爱你,她从头到尾爱的人只有你——”他稍一停顿,“她往南边巴颜喀拉山去了,你把她带回来……”还未等他将话说完,胤禛已如闪电般掠过,帐外早有人牵马等待。

        胤禛一跃而上,用力一踢马腹,马仰声嘶历,即刻奋踢狂奔离去。

        胤禵伫立片刻,掀帘步出帐外,尘埃落定,更望不见丝毫人马踪影,袍角在晨风中微微地飘,朝阳慢慢升起,万道霞光映着他笔直的脊背,却是无限寂寥。

        霞光中,往事纷至沓来,笑的喜的恼的怨的恨的,十数载岁月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曾是那样漫长,而今回想起来,却短暂得不容人留恋。这一次,真正的离别,近在咫尺,而他,无能为力,亦不容再为。

        艾薇伏低身子,抱紧马颈,纵马奔驰,四周荒凉,芒草萋萋一路绵延,急速向后倒去,只有风声咆哮,如野兽嘶吼,空气越来越冷,她心中的惧怕却并不是为此。

        她听见身后远处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巴颜喀拉山脉蜿蜒逶迤的雪峰沉默在远方,夏季疯长的青草湮灭了马膝,那样亮的太阳却不能将山巅的雪消融,积了上千年的雪,山巅也就白了上千年的头。

        艾薇仰起脸,听得马蹄声已近到跟前,可她亦到了终点,她拉住缰绳,缓了下来,轻踢马腹,驱使它慢慢前行,忽地一块蓝绿色的碧玉耀亮了人眼,如草原上的蓝色眼睛,扎陵湖静静躺在山脚下,周遍随垒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玛尼石和随风飘扬的经幡。

        艾薇勒住马身,随手扔下缰绳,朝前走去。

        胤禛翻身下马,牵过艾薇的马缰交与随后赶至的侍卫,嘱咐两句,追上了她。

        湖水清澈无垢,倒映苍穹,马儿想是跑了太远的路程,焦渴难耐,嘶鸣着奔向前,埋首湖中痛饮。

        艾薇忽地回转过身道:“你跟得住这一次,跟不了一生一世,看得住这一回,看不住每一分每一秒。”

        胤禛觉得周身一下冷了下去,刚欲伸手去拉住她,她却背转了身,独自朝着群山高处走去,每一步,都那样决绝,似要将往日都遥遥抛弃在脑后。

        碧蓝的天空,如四月阳春里透明的翠湖倒转过来覆盖在了天顶,如海般广淼深邃。

        她知道他一直在跟着她,可她不敢亦不能回头去望一眼,只是向前走着,每一次视线无意的一瞥,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两人间像有一条线牵引着般,他踩着她的每一步足迹,一前一后地走着,默默无言的走着,野花肆意盛放,年复一年,纷纷的开了,又纷纷落下。

        山越爬越高,似到了天的尽头般,漫漫千里渺无人烟,亘古的宁静,天将暮未暮,所有颜色都已沉静。

        “Je  t‘aime.  Je  t‘aime  a  la  folie.”

        艾薇猛然停下了脚步,如惊雷击中,震得她无法动弹,那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几百年光阴瞬间刺透到她灵魂,往事一幕幕如排山倒海而来,千般滋味都往心头萦绕。

        胤禛追了上来,停在她身边,两人靠的如此之近,她没有再一次闪躲开,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亦清楚地看见她曾亲密地触摸过的他脸上的每一丝线条,每一寸肌肤。

        他的眼睛华光熠熠,如泣如诉,如苦如欢,如悲如喜,死死盯住她,须臾不离。

        恍如初初相遇,她瞬间又掉进那潭水中,任意被他蛊惑吞噬,每一个挣扎都化为无力的颤动,她亦看住他,想由他的黑眸中看穿他的灵魂深处,瞳仁重叠着瞳仁,影子交织着影子,她只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如此失魂,如此迷惘。

        一瞬间,心痛欲死!

        “琬——”只听他一声轻唤,胤禛颤抖地握住艾薇的手,那向来冰凉的手,此刻却让他心里霎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他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搂住,像搂着毕生最珍贵的珍宝般再不松开,搂得那样的紧,以至艾薇手中白瓷罐抵痛了她。小小瓷罐重如山压,伸出重重锁链禁锢了他们,地狱鬼门大开,一个个鬼魂漫天袭来,苍白无血的脸,死寂凸兀地瞪着她,一寸寸地刺戮她,吞噬她,创痛至深,血尽骨蚀亦无法挣脱,这个世界对她如此冷酷,冷酷到闻着他的每一丝气息都钻心刺骨般的痛。

        艾薇哀然阖上眼帘,分别后,她一直想,有那么一天,她能与他重逢,并肩走上一条美丽的山路,无人打扰,除了风和白云。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却都是一些不曾料到的情形,那样多的错误,终于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直至所有的往事都成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她都不能,再与他同行。

        许久。

        “一起去死吧。”艾薇渐渐平静下来,淡淡地说着。

        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重蒙上了层雾,木然地转动着。

        胤禛望着她眼睛,只觉得像扑入空虚飘无中,一片混沌绝望的灰色。辛辛苦苦存活于世,君臣,兄弟,夫妻,属下……世俗伦常那样多的森严规范中,挟持了多少虚伪与血腥?当他知道忻圆是他长久渴望的女儿时,当老天要他亲手夺去她的生命,她的希望时,他的心便一寸一寸被虐杀,像死了几个轮回。那样浓的爱,那样深的痛,难以割舍又不能继续,便一同化骨扬灰,去地狱纠缠。早已爱她爱到极致,无法再思考,天地都因她而存在,纵是一起毁灭也甘愿。

        “好。”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醇定然。“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夕阳温柔,映照着两滴晶莹的泪悄然滑下,堕碎在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她眼眶泛酸,他的声音那样肯定坦然,象说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般,倒让她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

        麻木的心重又有了痛觉,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艾薇的眼睛。

        泪,一滴,一滴,又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满面,久久,她蹲下身,以手拔开泥土,胤禛亦蹲下身子,轻轻接住那双纤细的手,握在掌心,另一手挖拨着泥土,埋下了瓷罐。

        “这里是黄河的源头,我想让她离天堂近些。”  许是蹲得久了身子有些疲累,艾薇起了身,手一直被胤禛握在掌中,恍过神,这才觉出四周空气阴冷,寒意似针尖般点点地刺入肌肤,心跳气喘,呼吸困难,身子不住颤栗。

        胤禛将她微微颤抖的娇躯搂人怀中,远远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他仰望天空弥漫着云状的灰白尘埃,面色徒然煞白。

        突然间,咋嚓一声,断裂般的声音从巴颜喀拉山南麓传来,两人惊见南麓山顶出现了一条裂缝,接着,巨大的雪体向下滑动,越来越快,几成一条直泻而下的白色巨龙,腾云架雾,凌厉呼啸着以湮没摧毁一切的声势向下咆哮而去。那雪崩虽相隔甚远,但从高处一路咆哮而下,兀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挟滚着积雪、岩石恣肆狂飙,到得半山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整个大地都在狰狞,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胤禛、艾薇两人面色惨白,互望一眼,俱都惊恐之急,胤禛紧拉住艾薇朝着山下狂奔而去,在这天地急变之际,只有一个念头——逃出生天!

        只才一盏茶工夫,雪崩轰轰声渐渐止歇,艾薇腿膝酸软,再无半分气力,脚一颤,足底踏了个虚空,登时朝下直堕,胤禛一下拉止不住她,身子一跃,扑住她,双臂紧紧弯抱住她,两人抱做一团急速向下滚落,天旋地转,无数尖石碎砾刺上肌肤,胸口如欲迸裂,窒息般无法呼吸,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轰然一声,瞬间眼前漆黑,漩涡似的撞击翻转,昏厥了过去。

        天色渐黑,朔风呼啸,寒冷彻骨。

        艾薇慢慢睁开眼,映目巨岩耸立,阻止了两人下滑的趋势,一颗心晃晃悠悠才欲落下又猛然揪起,一扭头只见胤禛一动不动的仰卧在侧,额头鲜血涔涔,顿心如刀割。她害了他,她害了他,艾薇吸了口气,支撑着坐起,头上、胸口、手臂、腿脚,周身无不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强忍,挪身弯腰,颤指到他鼻孔下。

        微微暖气,艾薇顿时狂喜,泪水齐涌而出,心中那个坚冷如冰的地方瞬息融化……

        直到不能呼吸,直到终于窒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死一线,仅只一息尚存时,想起了谁?忘记了谁?

        在这千瞬万秒的一刹那,她脑中浮现的不是幼小无依的忻圆,不是自己无尽的绝望痛楚,是他,只有他那双刻入血液灵魂的眼,那双历尽创楚隐忍深邃的眼。那随之撞入的还有曾被她硬生生按住,拼命抵抗的爱意。它从不曾熄灭,潜伏在心,春风吹过,轰燃燎原,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沧海桑田,时空挪移,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与他相遇。那是自开天劈地,混沌初开,是几世轮回都未能逃脱掉的情愫与牵绊,不能摆脱,亦无从抗拒,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或烈焰火海,只能纵身而入。

        半空中兀鹰盘旋不停,蓦地扑将下来,直朝胤禛额上啄去,艾薇挥袖驱赶,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胤禛,胤禛,你快点给我醒过来,我不允许你死,你怎能对我那么残忍?你怎能对自己那么残忍?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我要你醒过来……”泣不成声,眼泪簌簌地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