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月夜



                                    一张妃色的六合笺摊放在祈阳殿南书房案头,洁白细密的笺纸上,并排十个清丽娟秀的小字,笺纸散发着清远幽淡的香气,显然用的是藏烟墨一类的上好墨种。英帝嘴边含笑,反反复复仔细看着那张笺纸,倒不是惊讶纸、墨的名贵,只是好奇笺上的内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沅沅这次又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夜风清凉,散尽了一天的暑热。

        英帝依约来到怀玉宫中,进了宫门,却并不见杜沅沅前来接驾。只有兰兮带着一脸神秘的笑意,引着英帝向后院行去。还未转过殿角,英帝便觉得前方一片明亮,疾步走入后院,只见眼前光芒闪烁,就似是从天空中抖落了一地的星星,熠熠生辉,点点闪耀。待凝神细看,原来是水榭两边垂挂着数盏华美的八角子母宫灯。而水榭下面的一弯碧水中,漂浮了无数百花河灯。此刻,榭上榭下,灯火摇曳,光华如练,美得仿佛不是人间。

        水榭尽头,杜沅沅倚栏而立。一袭嫣红流水纹绫纱宫裳,彰显了她袅娜曼妙的动人体态。一头如水青丝并未梳髻,只是柔顺地披在身后,浑身上下,除了额前点缀了一只梅花形红宝石华胜之外,并未戴任何饰物,更显得清新脱俗,雅致动人。

        看到英帝缓步而来,杜沅沅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眉梢眼角俱含着水般柔情,似乎转瞬间就会融化。英帝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身后是万点星光,璀璨清华,身前是美人如玉,倾国倾城。只觉心神俱醉,难以言表。

        杜沅沅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拍了拍手,碧痕从旁端过一只托盘,杜沅沅玉指轻展,从托盘上端起一只玉色晶莹的胭脂玛瑙盏,捧到英帝面前。只见盏中茶色青碧,几朵洁白似玉的娇嫩茉莉沉浮于碧色之间。灯火辉映下,美人玉手纤纤,玛瑙盏莹润似冰,茉莉清茶盈盈如玉,英帝似被蛊惑,不自觉地伸手接过,只觉鼻端芳香宜人,一时无法分辨是美人的体香,还是茉莉清茶的余香。杜沅沅轻轻启口,声音娇软:“沅沅昨日说要给昊祯你泡杯好茶,今日得偿所愿。现在,沅沅为你弹奏一曲助兴。”

        英帝心神一荡,伸手去抓。杜沅沅柔柔一笑,轻巧地闪过一边,随即坐到早已设在栏旁的琴凳上,纤手抚过银漆琴几上的古筝,一段起伏有致的前奏后,在一串细腻、委婉的旋律中,杜沅沅缓缓开口,音色清亮,宛如天籁,竟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榭上悬挂的宫灯不知何时烛火已灭,唯见天上月华如匹,榭下河灯盏盏,耳边有佳人的低吟浅唱,鼻端是淡雅清香。英帝神情恍惚,仿如置身于江边,遥对月夜,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感动,心神俱醉,只觉人生若此,再无所求。

        叮然一声,曲已收尾。英帝久久未动,天地间一片宁静。唯见月亮在天,河灯在水,互相映衬,灼灼其华。杜沅沅站起身,轻轻上前,软声道:“昊祯以为如何?”英帝似突然从梦中惊醒,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狂喜光芒,忍不住将杜沅沅一把拉入怀中,声音低哑,似自语又似询问:“你到底来自哪里,你是人还是仙?”杜沅沅不觉嫣然道:“就算沅沅是仙,也只愿陪伴在昊祯身边。”英帝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拥着杜沅沅,再不放开。

        过了良久,杜沅沅从英帝怀中抬起头来,轻轻抚上英帝俊逸的面容,眼波如水,“昊祯,你可知今夜我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英帝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情景中不愿醒来,随意道:“为何?”

        “是因为……,”杜沅沅迟疑了一下,“是因为沅沅要让昊祯真心开怀。还有……”,说到此,杜沅沅轻轻挣开英帝的怀抱,向后退了几步,忽然跪下行了个大礼,道:“臣妾想请皇上恩准一事。”英帝见状吃了一惊,他和杜沅沅私下相处时,从未有如此正式的称呼和礼节,今日杜沅沅一反常态,却不知是为了何事。一边去去扶,一边急声道:“沅沅有何事但说无妨,实在不需如此。”

        杜沅沅坚持不肯起身,只道:“请皇上容臣妾说完。”也不管英帝面色,径直又道:“沅沅乃民间一平凡女子,自知德行浅薄。自入宫以来,得蒙皇上垂爱,专宠一身。沅沅心中实是感激万分,虽万死不足以报其一,惟愿替皇上分忧解难。沅沅心知,皇上不仅仅是沅沅的夫君,还是这后宫众多姐妹的夫君,是我大齐的衣食父母。沅沅不能以一己私心将皇上硬留身侧。引得后宫失和,影响皇上的清誉。因此,沅沅才有今日举动。请皇上体谅沅沅的苦心,答应沅沅,从明日起,让宫中众多姐妹都能得见天颜,蒙受圣宠。”说罢,复又拜了拜。

        英帝的面容从惊愕到惊喜,再到感动,直至佩服。不待杜沅沅行礼完毕,一把拉起,直视着她的眼睛,“沅沅的一番话实在是让我大为震动,没想到我倾心相许的爱人竟有一颗如此宽广包容的心。如果后宫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又何苦耗尽了诸般心思。我虽是天子,却也有许多不得已,也罢,今日我就答应你。”杜沅沅眼含喜色,盈盈拜倒,“臣妾谢皇上应允。”

        英帝止住了杜沅沅下拜的势子,依旧将杜沅沅纳入怀中,眼神坚定望向远方,沉稳道:“你是我今生最挚爱的女子。我今日便在此立誓,无论他日如何,你始终都是我心中的唯一。”杜沅沅心中甜蜜,踮起脚尖,附在英帝耳边,软软道:“沅沅也是如此,沅沅唯愿与昊祯永远不分开。”

        英帝浑身激动,将杜沅沅一把横抱起来,向寝殿走去。身后,灯影交织着月影,一片宁静安详。

        子时。

        月光愈发浅淡,朦胧地照在禁宫的穹楼深殿上,四处一片寂静,唯有莹露池畔偶尔响过几声蛙鸣。

        杜沅沅躺在英帝怀中,激情才刚刚褪去。一旁的英帝闭着眼睛,发出淡淡的呼吸,似是早已睡着。

        月光穿过吹箫引凤的点墨轩窗,透过丁香色的珍珠纱帐,打在杜沅沅白皙的面容上,这张绝美的面孔已没有了刚才贤惠得体的神色,反之,却是痛楚交织着怅然。

        见英帝已然沉睡,杜沅沅轻手轻脚的起身,随手拉过一边的青莲色孔雀羽铺翠夹纱披风,罩在鹅黄软缎寝衣外面,悄悄向殿外走去。走出寝殿门口,见坐在杌凳上守夜的碧痕倚着一边的门框睡得正香,不由有些好笑。忽又觉得微凉的夜风下,碧痕的衣衫有些单薄,遂解下身上披风,盖在碧痕身上,自己则继续向后院水榭行去。

        此刻,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刚刚还有着琴音、灯影、茶香的水榭一片寂然。琴音已杳,灯火已熄,茶香不再。似乎不久前的一场繁华只是她的南柯一梦。眼前是一片荣华褪尽后的颓废与苍白。杜沅沅倚栏缓缓坐定,轻轻仰起头,天幕深蓝,如水的月华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面颊上无声的滚落,掉入榭下碧水。

        今夜,她打造了一个华丽的舞台,却扮演了一个虚假的角色。她如此的深爱着英帝,却狠心将他从身边推走;她受过现代化的教育,却不得不和众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做出这一切,她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望着榭下的粼粼波光,杜沅沅不由得回想着近日的一切。前些时日,杜沅沅见英帝虽言笑如常,却眉峰微颦,显是心中有事。能让一国天子眉心不展的也只有朝堂之事了。但是,连续几天,情况依然。杜沅沅心中奇怪,便令高昌私下里偷偷打听。那日,高昌的回报,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齐朝虽然是一个政治开明的朝代,但是,同中国各封建王朝一样,存在着诸般矛盾。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土地兼并问题。大部分土地集中在官宦之族的手中。英帝自小就熟知这种状况,曾将土地问题做为即位后首要解决的问题。但是,朝中保守势力横行。英帝积忍多年,终于在日前颁布了均田及限制占田政令。政令虽好,但是错就错在英帝过于心急。在如今朝中新旧势力平分秋色的情况下,新的田地法令无疑点燃了二派相争的导火索。因此,朝堂一片权利相争,日日倾轧不已。英帝苦无良策,政令只好暂停,但两派之间需要重新平衡,对保守派,必须要有一个人出面安抚。最为合适的人选即是申氏现袭位护国公的申天罡,即丽妃的父亲、太后的弟弟,英帝的舅舅。现在,皇族与申氏之间,正是颇为微妙的时刻,此时请申天罡出面,英帝事必要摆出一个姿态来。也因此,英帝踌躇不已。

        杜沅沅听后自然明白,与申氏交好不在于朝堂,而在于内宫。也许英帝早已有所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眼看丽妃的禁足之期已到,如此形势下,再度受宠只是早晚的事,与其英帝自动跑到别的女人怀中,还不如,让她自己做个推波助澜的棋子,既解了英帝的困境,又赢得了贤惠的名声,同时,英帝因着愧疚,便会永远待她与旁人不同。

        故杜沅沅有了今日的布置,事情也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行去。只是,表面的端庄贤惠却难以掩盖住心中的酸涩痛苦。这样凄清的夜中,任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填不满一腔愁思,再多的绫罗绸缎也暖不了冰冷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