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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一石三鸟



                                    几日后,从徽淑宫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柔美人不慎滑胎,腹中皇嗣已经保不住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后宫。皇嗣本就是个敏感的话题,后宫中人人议论纷纷,宛如掀起了巨浪。当然,对于嫔妃们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多半的反应自然是是幸灾乐祸。宫中几个主位娘娘,如丽妃、悦妃之流,却都是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些讳莫如深。

        深夜,一个纤细的人影从琼章宫中闪出,飞快地奔向禁宫东南角太监们的宿处。人影跑到一排红瓦白墙、面貌划一的殿阁前,在一间尚未熄灭灯火的纱窗旁停了下来。四处看了一会,举起手,轻轻敲了敲窗棂,低声道:“小络子,是我。”透出窗棂的灯光印到那人影的脸上,赫然是燕贵人身边的双橖。双橖话音未落,突然,刚刚还黑黝黝的院子亮如白昼,四下里都是人声,数十个提着灯笼的太监围了上来,将双橖紧紧圈在中央。房门开处,一人当门而立,竟然是承宸宫的总管陆六福。双橖惊得面无人色,腿一软,歪倒在地。

        原来,因此事涉及谋害皇嗣,事关重大。杜沅沅便将一切都告诉了英帝。英帝一听,十分震怒。为使幕后主使之人自动现身,二人商议已定,便设了这样一个弄假成真的暗局。首先是对外诈称柔美人已经滑胎。暗藏于后宫众人之中的主使之人听后,必定会出面核实。果真,消息一经放出,双橖便立即传话给小络子,定了今晚半夜时分在此见面。陆六福早已带着一众太监守候多时,自然逮了个正着。

        已近子时,承宸宫正殿内却是灯火明亮内四角金丝缠枝三层八瓣莲花烛台上,无数根婴儿臂粗的巨大银红火烛全部点燃,映着屋顶藻井内嵌的九颗明珠,整个殿内一片通明。

        英帝端坐在红木浮雕璧龙双珠嵌瘿木宝座上,脸色严峻。下首两边分坐着皇后、丽妃、悦妃、杜沅沅和燕贵人。众人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但皆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杜沅沅偷偷看向一旁的燕贵人,只见她的眼神飘来飘去,似是狐疑,又似是无奈。

        过了一刻,听到殿外有人声传来,众人俱都精神一震,齐齐向殿外看去。只见一团如墨的黑暗里,陆六福当先行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架着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的双橖。燕贵人一见双橖,脸色剧变,秀目圆睁,身子一倾就要站起,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承宸宫中,将要起的身子复又坐回,蜜合色乘云绣宫服的宽大衣袖却不甚扫落了一旁小几上的黄釉云龙茶盏。姣丽润艳的茶盏跌落到地下,摔了个粉碎。

        茶盏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上变得异常响亮。众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望来,燕贵人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英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鼻中哼了一声。悦妃一脸焦虑,丽妃的眼神却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杜沅沅暗暗叹气,燕贵人一见双橖便如此地紧张,只怕这罪名是坐实了。

        陆六福上前躬身道:“启禀皇上,奴才已将人带来了。”英帝点了点头,看向阶下早已软瘫在地的双橖,寒声道:“你为何要谋害皇家子嗣?”双橖浑身颤抖,惊惧得似已说不出话来,她的头忽然转向燕贵人看了一眼。似是下定了决心,道:“都是燕贵人指使奴婢做的。”

        悦妃大惊失色,丽妃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燕贵人似被骇得呆了,只是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双橖。英帝看向燕贵人,深邃的眼中射出剑样的光芒,“燕贵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平静的语声中似乎藏着激流暗涌。听到英帝的问话,燕贵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双橖身边,直直道:“你为何要害我?”双橖看着燕贵人有些涣散的眼神,不由瑟缩了一下,嘴中委屈道:“小主,不是您说有块心病,让奴婢寻些滑胎的香料来就可开解。”燕贵人听后,脸上涌起狂怒的神色,猛冲上前,死死掐住双橖的脖子,嘴里反反复复道:“你这个贱人,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

        眼看双橖被掐得双眼泛白,一口气也上不来。英帝一拍宝座的云龙扶手,厉声喝道:“你要反了么?”语声竟是从未有过的狂暴,燕贵人被吓得呆了一下,手势略松,陆六福忙招呼太监将双橖从她手下抢出。燕贵人怔怔地看着双橖被硬生生拉离自己的身边。再看向殿内诸人,神色各异,却都一旁端坐,未有一人肯出声解围。燕贵人倒退两步,突然尖利地笑道:“好,好,难不成真的是我做的。”待看向阶顶的英帝,又涌上一脸委屈,眼中泪花闪烁,向英帝伸过手去,一步步沿阶而上,似乎足不沾地,直向英帝走去,嘴中兀自念着,“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不是臣妾做的,不是臣妾做的。”脸上的表情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泛起了不正常的晕红,似乎在此重大的打击之下,神志已乱。

        眼看燕贵人已走至阶顶,指尖触到了英帝盘龙袍服的衣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燕贵人神色飘忽,行径诡异,竟似都已呆住。忽然听得丽妃一声尖叫,“快来人啊,护驾!护驾!”那声音如同撕裂的丝绸,寒冽地划过众人的心头。呼声未落,紧接着便是甲胄、兵器的嘁喳做响,守在殿门前穿着明光甲的禁军持着□□从殿外拥入,禁军统领赵奂当先而入,眼见燕贵人就要碰到皇上,紧跑几步,照着燕贵人后心便刺了下去。

        杜沅沅眼见面前变数迭起,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还未回过味来,耳听得“扑”地一声闷响,眼前一切恍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折一折地展开。只见一柄□□从燕贵人后心抽出,一股血箭如暴开的烟花,迅速喷射了出来,瞬间浸透了她身上蜜合色的宫服,洒得附近的地面斑斑点点,明黄的卷龙纹方砖映着星星点点的鲜红,显得触目惊心。燕贵人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犹自滴血的枪尖,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又慢慢转回头去,看向英帝,张了张嘴,吃力地道:“皇上,臣妾……冤……枉……,不要……相信……那个贱人……”,话音未落,嘴角沁出一缕血丝,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身子软倒,从白玉雕龙的阶顶滚落下来。

        殿中众人都已骇呆,一时之间寂静无声。过了半晌,杜沅沅先抢上前去,见燕贵人伏在阶下,声息俱无,显然已经死去,那张犹带着悲愤神色的面上,怒目圆睁,似是透过辉煌华丽的殿顶藻井,向苍天讨要一份公道。

        杜沅沅看了眼身后诸人,皇后的脸上已无血色,却依然纹丝未动。悦妃紧捂着嘴,双肩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想要上前,又强自忍住。唯有丽妃连声惊叫,似乎是恐惧已极。但杜沅沅却发现,丽妃的惊叫恐惧似乎都只是表面,眼底却隐隐含着丝喜色,转瞬间又变成了恐慌,快得几乎让她以为刚刚只是个错觉。

        英帝见燕贵人鲜血四溅,跌下阶去,先是愕然,待看清殿中已站满银甲侍卫,脸色不禁一沉,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赵奂单膝跪地,“臣等听见殿内有护驾的呼声。”英帝看向犹自惊惶的丽妃,眼中滑过一丝厌恶,道:“六福,还不快送娘娘们回宫。”陆六福急忙应了声是,招呼各宫的太监、宫女们将自己的主子扶了回去。

        英帝又看向横尸阶下的燕贵人一眼,沉声道:“主使既已伏诛,此事就这么算了吧。双橖助纣为虐,谋害皇嗣,明日交内务府,凌迟处死。”双橖听罢,脸色剧变,使劲看向宫妃们出殿的背影。似要辩白什么,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拖了出去。
        杜沅沅站在阶下,仰头看向英帝,眼中是深切的悲悯。英帝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殿中众人一片忙乱,杜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在悦妃身后,走出了承宸宫。

        站在浓浓的黑夜中,她再次回过头去,见英帝依然站在阶顶,面色沉静,从容若定,彷如山岳般坚韧与稳重的身躯,巍然屹立。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气势尊贵,威严无比。

        杜沅沅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便看见燕贵人四溅的鲜血,红艳艳的,弥漫了满眼。今夜虽是一个布好的棋局,但事件的发展太过意外,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顺利得都象设计好的一样。仿佛有哪里不对,又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英帝质问燕贵人时,燕贵人的神情很奇怪。双橖被拖走时,神情也很奇怪。

        杜沅沅霍然坐起,双橖!双橖就是关键。想到这里,急忙披衣下床,叫兰兮传来高昌,命他派人去内务府打探一下双橖关在什么地方,看来,是该好好地问问双橖了。

        高昌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却依然不见回返。杜沅沅坐在案前,心急地等着消息,面前的浮雕栀子水晶烛台上,一跟细烛发出淡淡的光辉。夜色逐渐变淡,东方已透出了朦胧的白光,天就快要亮了。

        许久,才听见门外兰兮道:“小主,高公公回来了。”杜沅沅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顾不得披上外衣,急道:“快进来。”兰兮和高昌走进房来,脸色阴沉,高昌上前几步,低声道:“小主,从内务府那边打听到消息,双橖刚刚自缢了。”“什么?”杜沅沅的声音陡然转高,心中深悔,还是晚了一步,双橖哪里是自缢,分明是被别人灭了口,这样一来,线索全都断了。看来,燕贵人只不过是个替罪羊,真正的主使还没有现身,那究竟会是谁呢?

        杜沅沅苦苦思索,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中。当英帝质问双橖为何要谋害皇嗣时,双橖似乎看了燕贵人一眼。现在想来,她似乎是向众人表明一切都是燕贵人主使的。但是,当时这样双橖做岂不是太着于痕迹。杜沅沅浑身一震,一下子想清了一个关节,她看的不是燕贵人,而是坐在燕贵人身边的丽妃。

        杜沅沅只觉得浑身冰凉,仿如镜头的回放,殿中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她眼前闪现,承宸宫大殿中,丽妃的诸般复杂神色:双橖指证燕贵人时的幸灾乐祸,燕贵人接近英帝时的惊叫护驾,燕贵人死时的故作惊惶。还有双橖被拖走那临去的一眼,要找的分明就是丽妃。丽妃,那个表面娇柔艳丽,内里却毒如蛇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杜沅沅扼腕叹息,丽妃设的这个局,真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利用双橖从中穿针引线,既杀了梅芫雪腹中的皇嗣,又嫁祸给燕贵人,去掉了一个争宠的对手,打击了与她旗鼓相当的悦妃,还引起了悦妃对自己的怨恨。真是一石三鸟,即便是皇嗣仍在,这个计划仍是完成了大半。而且,知道秘密的人已经死亡,死人是不会跳出来指证的,事情进行到这里,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再查下去了。这一场较量,丽妃以绝对的胜利而告终。

        杜沅沅站起身,遥望着东方已渐渐亮起的天空,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发誓,他日的再度交手,决计不会再如此简单。

        同样的夜里,丽妃也没有睡着。她还穿着在承宸宫的那件缠枝牡丹宫服,甚至面颊上还沾着几点燕贵人溅出的血迹。她的脸上,交织着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得意,又似有些骇怕。今日的一切,确实是她的谋划。只不过收买了一个双橖,既打击了悦妃,又给杜沅沅增加了一个劲敌。只是,毕竟燕贵人是活生生地死在了她的眼前,作为始作俑者,她自然心虚。

        面前案上的烛火明灭,一种阴谋得逞的快感迅速压倒了一切。既然要走上高位,就要不择手段,她的脑中始终回荡着刚入宫时太后告诫她的这句话。燕贵人,那个娇纵自大的女子就这样不幸地成了她前进路上的一方铺路砖石。空阔的殿内回响着丽妃低喃的语声:“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记得投胎后千万不要再踏入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