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夜惊



                                    丽妃坐在祥萃宫内,一手端着白玉杯,细细闻着杯中嫣黄色菊花酒的香气。想是喝了不少,脸颊的红艳艳,更凸现了一脸的喜色。接连两次被杜沅沅奚落而愤愤不平的心终于舒畅了起来。美貌聪慧又能怎样,还不是跟这宫中平常宫妃一样,皇上的新鲜气儿过了,自然也就失宠了。在这宫里,只要失了宠,想要翻身可就难了。

        更鼓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此时已近亥时,禁宫内的各条甬路上早已杳无人迹。忽然,从怀玉宫后角门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那人影四处看了一下,躲躲闪闪地向琼章宫而去。

        悦妃穿着一身黛螺色的寝衣,坐在灯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窗外的夜异常的寂静,案上料玉烛台内的烛火已然烧到了尽头,只留下了纵横的烛泪。这样的夜,该是冷漠和凄清的吧。悦妃偷偷叹了口气。

        宫女蓉蓝从门外进来,叫了声娘娘。又走上前来,在悦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悦妃浑身一震,急道:“快让她进来。”

        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疾步进了殿,跪地行了礼。悦妃望着那宫女,眼中透着研判的光,道:“听蓉蓝说,你要见我。”那宫女点了点头,靠前几步,说了来意。悦妃听了脸上一喜,道:“当真?”宫女使劲点头,“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悦妃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烛火跳跃着,映得那笑容忽明忽暗,弥漫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息。悦妃招手让那宫女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宫女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又趁着夜色,偷偷从原路回了怀玉宫。

        殿内,站在悦妃身后的蓉蓝轻声道:“娘娘就不再查一查,当真决定了么?”悦妃晤了一声,恨声道:“本宫不想再等下去了,不如趁着她失宠的当儿,快些行事,了了这个心思。”语声阴寒,蓉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夜凉如水,怀玉宫寝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但杜沅沅却并未就寝,而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眼神清亮,似乎无一丝睡意。接近亥时末,殿门一声轻响,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杜沅沅抬头看去,却是兰兮。

        兰兮匆匆走到杜沅沅身前,低声道:“回来了!”杜沅沅秀眉微挑,“你可看清了。”兰兮肯定道:“奴婢看清了。”杜沅沅忽然无声地笑了笑,笑容中含着一丝冷酷,看来有人真把她当成了一根女萝藤,没了君王恩宠做依附,便是纤纤弱质,可以随意践踏。恐怕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独立自强的未来灵魂。在众人不断猜测她会怎样日日以泪洗面,要死要活之时,她却躲在怀玉宫中冷静地审时度势,暗暗积蓄着再次爆发的力量。眼下,这种力量的引子已经有人自动送上来门来了。

        兰兮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杜沅沅的进一步吩咐,半晌,杜沅沅道:“好,让她们闹去吧。我们等着便是了。”兰兮听后,唇边掠过一丝笃定的笑意,福了福身,出殿去了。

        两日后的一个深夜,天空中乌云笼罩,星月无踪,禁宫内各处早已熄了灯火,四下里墨黑一团。

        杜沅沅刚刚入睡,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急忙披衣下榻,值夜的兰兮从外面奔了进来,压低声音急促地道:“小主,来了。”奇怪的是,二人的面上并未见紧张的神色,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只听“哐”的一声响,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有数名宫女拎着灯笼涌了进来,刹那间,寝殿内明晃晃的,亮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个沉稳的女子声音道:“给我搜!”然后,便是脚步凌乱声,翻箱倒柜声与窃窃低语声。

        杜沅沅与兰兮对视了一眼,面上故意做出惊惧的神色,喝道:“什么人敢夜闯怀玉宫,好大的胆子!”清脆的娇斥声在深夜的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正在搜查的宫女们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住了手。刚刚发话的女子似是轻轻地笑了声,又道:“怕什么,继续搜。”杜沅沅这才看到,进门处,一名披着素绨冰锦斗篷的身影昂然而立,灯笼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那脸上的笑容似是得意,又似是不屑。杜沅沅突然愣住了,那女子竟是悦妃。

        悦妃眼角瞥着杜沅沅,笑容里竟泛出些恶狠狠的味道来,“好久不见了,元容华。”语声悠然,似乎是冬日午后,红泥炉暖,二人拥裘而坐,把酒言欢的慵懒语气。听到这样的语声,杜沅沅面上似是害羞,又似是害怕,急忙走上前,福身为礼,娇怯怯道:“见过悦妃娘娘。”

        悦妃细细打量着杜沅沅的神色,眉梢眼角禁不住带了几分得色。娇笑道:“本宫听说,元容华好像私藏了什么东西,趁着今儿闲着,便过来瞧瞧。”听到此话,杜沅沅似是面色白了一白,强笑道:“沅沅周身物件俱是皇上赏的,哪里还有稀罕之物私藏?”尽管口中说着,眼光却忍不住向殿角的楠木衣箱瞟去。悦妃早就看见了杜沅沅的眼神,心中暗笑她沉不住气,欲要遮掩,却抢先告诉了别人。

        这时,只见一名宫女向那个楠木衣箱走去,杜沅沅忽然脸色惶急,待看到那宫女捧出个嵌着玛瑙雕梅的红木匣子,立时之间面如死灰。那宫女将匣子捧过悦妃手中,道:“就是这个,请娘娘验看。”那宫女杜沅沅认得,是怀玉宫中一名洒扫宫女,名叫岚茵。那个红木匣子杜沅沅也认得,确实藏的是她的心爱之物。

        悦妃将手中的红木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忍不住便是一阵狂笑,恨声道:“好,这个匣子想必元容华认得,那里面的东西不会不知道来历吧。”杜沅沅垂下眼帘,脸色通红,似是想要争辩,却不知如何开口。悦妃更加得意,接道:“本宫知道你必不愿意说,不过没关系,想必你一定愿意到皇上面前去说个清楚。现在夜已深了,就请明日一早,元容华陪本宫到承宸宫去见见皇上吧。”说毕,似是觉得大事已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又道:“来人,好好守着元容华,免得被别人打扰了好眠。那妹妹就好好歇着吧!”说罢便带着众人出门去了。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寝殿突地安静下来,陷入一片黑暗,杜沅沅立在当地,身形一动未动,耳听得啪地一声,知是悦妃派来看守的人已将殿门上了锁。黑暗里,杜沅沅的脸上竟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悦妃,明天我看你怎么收场!

        承宸宫大殿。

        英帝高坐在宝座上,若有所思地看向跪在阶下的杜沅沅。今日杜沅沅穿了一袭翠纹银锦宫服,松松挽就的梅花髻上仅插着一根玳瑁镶碧玉的簪子,显得素净雅致。从高处看过去,隐隐能看见深埋着头的杜沅沅有意若无意地露着一抹欺霜赛雪的脖颈。承宸宫大殿高大的穹顶,显得跪在顶下的杜沅沅越发纤细,透着那么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英帝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们有一段日子没见了,杜沅沅的清丽脱俗似乎更胜从前。如果不是悦妃坐在下首一侧,英帝几乎要从宝座上跳下去,直接将杜沅沅搂入怀里。

        “皇上!皇上!”悦妃见英帝似乎发了呆,不由连唤了几声,英帝这才回过神来,恍惚想起悦妃今日的来意。早上英帝刚下朝,陆六福便来回报,悦妃娘娘有要事上奏。英帝宣悦妃进了殿,悦妃一脸严肃的神色,奏报说怀玉宫的元容华与人私相授受,她已经抓住了证据。本来英帝的心思并没在这上头,忽然听到“元容华”几个字,一下子注意起来,他有许久没见过杜沅沅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还有,他的沅沅会与旁人私相授受么?于是,英帝便准了悦妃的要求,在承宸宫大殿上当庭审问。事实上,他有个小小的私心,以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见一见他朝思暮想的沅沅。

        听到悦妃的召唤,英帝恍然觉得有些事态,忙掩饰地微晤了一声,向悦妃道:“你不是说拿住了证据么?快呈上来,给朕瞧瞧。”悦妃不敢怠慢,忙示意身后宫女,宫女捧着那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走上前来,陆六福接过,亲自送到英帝身侧,并将匣子打开,英帝看向匣内,脸色忽然一变,却并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阶下的杜沅沅。

        过了一刻,才清了清嗓子,道:“元容华,悦妃说你与旁人私相授受,如今证据确凿,你可承认?”杜沅沅一听到这磁性而低柔的声音,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忽然看见悦妃一脸看好戏的神色,蓦然清醒过来,十指在宽大的袍袖下紧紧交握,静静答道:“不知悦妃娘娘抓到的是什么证据?臣妾可否能看一下?”英帝示意陆六福,陆六福捧着匣子从阶顶下来,捧到杜沅沅眼前。

        杜沅沅只微微看了一眼,并不动声色,只俯首道:“皇上,臣妾有一个问题,想问悦妃娘娘。”英帝点了点头。杜沅沅转向悦妃,“请问娘娘,为何认为此物便是私相授受之物?”悦妃展颜一笑,并不看杜沅沅,而是向英帝道:“臣妾有一个证人。”“证人?”英帝脸色更加难看,“快宣!”

        不一刻,岚茵匆匆走上殿来,跪在阶前,低低俯下头去。悦妃道:“你不用怕,只需将前因后果向皇上说清楚。”岚茵大着胆子道:“奴婢是怀玉宫中的洒扫宫女岚茵。容华小主自入住怀玉宫后便将这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偷偷藏在衣箱内,时常翻出查看,还长吁短叹。奴婢曾偷偷看过,此物并非宫中所有,应是从宫外带入的。但小主如此重视,必不是普通的东西。”说罢,惊慌地看了杜沅沅一眼,见杜沅沅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急忙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砖地,继续道:“那日,奴婢无意间偷听到元容华小主对兰兮姑姑说,这是她的定情之物,虽进了宫,却也不忍放弃,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还说什么,送东西之人乃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虽见不到人,见到东西也是好的。”

        岚茵年纪尚小,却口齿伶俐,如今娓娓道来,言语流畅,殿中人竟似亲眼所见一般。英帝的脸色益发的难看,目光再看向杜沅沅时似已有了怒意,忍不住沉声道:“元容华,你可有话说?”杜沅沅心中一阵难过,英帝终究是信她不过。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道:“皇上,请容臣妾问几个问题?”见英帝半晌未答,应是默许。便看向岚茵道:“你可是我宫内的洒扫宫女。”岚茵忙点了点头,杜沅沅又道:“你既非我贴身宫女,素日极少进入我房中,又怎能知道我日常所为?”声音渐转严厉,岚茵吓得脸色一白,口中讷讷,“奴婢,奴婢是进房打扫时见的。”“好”,杜沅沅怒极反笑,“就算是你说的是真。”又看向英帝,眼神决绝,“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英帝看杜沅沅容色苍白,与往日相比清减许多,心中蓦地一痛,不由点头道:“好,但有要求,朕一概恩准。”杜沅沅道:“臣妾知道这后宫不得外臣进入,但请皇上恩准,宣臣妾哥哥吏部员外郎杜子珏前来一见。”悦妃听了不觉一征,一时之间不明其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不便插言。英帝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好,宣吏部员外郎杜子珏见驾。”

        杜沅沅心神一松,想着久未见的亲切大哥,如今此种情况下相逢,不知是一番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