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秘密



                                    几个黑衣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怀玉宫,一路上果真畅通无阻,顺利出了禁宫。

        众人走了一刻,觉得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心中暗喜,知道必是醉仙木的药性已过。脚步便越来越快。那个奉命跟踪的侍卫丝毫不敢放松,一边隐匿着形迹,一边紧盯不放。

        前面已是一个岔路口,那几个黑衣人脚步微顿,突然向着不同的岔路奔去。跟踪的侍卫似是未料到对手如此狡猾,不由一愣,但那些黑衣人转瞬间人已去远。那侍卫略一沉吟,便沿着为首那个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刻。黑衣人猛地停住了脚步,眼光稍向后瞥了一下,嘴边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突然一跃而起,扑通一声跳入湘芷河中,在水面沉浮几下,转瞬间便消失不见。那侍卫恨恨地一跺脚,只得回宫复命去了。

        入夜,万籁俱寂,天都城中的店铺人家都已关门闭户,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夹杂着“小心火烛”的悠长唤声。

        突然,刚刚还杳无人迹的街角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黑影,那黑影身形瘦小,从头到脚裹在一袭黑衣中,只余下一双机警的眼睛。竟是怀玉宫中劫持杜沅沅的黑衣人。

        黑衣人四处探看了一下,似是察觉到并无危险,便借着阴影的掩护,躲躲闪闪地摸到了杜尚书府后院的院墙外。又左右看了看,似是安下心来,轻轻一纵,直翻了进去。

        黑衣人进了院内,停驻良久,见府中一派安静,才松了一口气,缓步向内走去。

        黑衣人轻车熟路地走到一栋屋舍前,径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转身将房门仔细阖好。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随意地走到案边,摸索着找到一块火石,只听嚓嚓几声轻响,案上的一只细烛已被点燃。黑衣人就着微弱的烛光,缓缓除去了覆住头脸的黑巾。案上的烛光虽弱,却将黑衣人的脸照得分明,赫然就是阿芜。

        阿芜将手中的黑巾放到一边,三下两下除去了身上的黑衣,露出里面贴身的月白中衣。突然,她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分明就在房内,在她的耳边。

        房内有人!阿芜猛地将黑衣抱在怀中,迅速后退了几步,戒备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静静立在窗边,儒雅温文的面孔上那双清润如玉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她。原来是杜子珏。

        阿芜浑身蓦然放松,紧紧盯着杜子珏的双眼,面上涌起奇怪的神色,似是欣喜,又似是愤恨。这本不相容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诡异。

        二人盯视良久,阿芜突然将手中的黑衣甩到一边,刻意显出女性柔媚的曲线。曼声道:“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专门在此等我?”杜子珏的眼神更冷,一步一步向阿芜走来,微微颤抖的双肩及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阿芜看着杜子珏步步逼近,感到似有无穷的压力向自己迫来,脸上渐渐失却了笑意,眼中流露出压抑的痛苦,忽然嘶声道:“我知道你定会来问我。是,是我做的。”杜子珏听着阿芜的嘶喊,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使力颇大,阿芜被打得跌倒在地,一道血丝从她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阿芜神色似已发狂,声音更高,“那几日你早出晚归,举止诡秘。我早已上了心,后来看到了你和杜沅沅那个贱人暗中通的密信。你,你知道眼前有这个绝好的机会竟然不告诉老爷知道,摆明了就是维护那个贱人。我不能再让你错下去。我直接去找了老爷。老爷说你既已手软,此事便不能再让你知道。因此,老爷布的这个局,便由我来实行。太后发动宫变那日,我趁乱混进了宫。至于宫中的一切,你早已知道,还要我再多说么?”阿芜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身,向杜子珏逼来,面上的神色愈发痛苦,“你不管也就罢了,为何要帮着他们。要不是你,我们何至于功败垂成。你,你竟然会犯这样的大错!”

        杜子珏听了她的话,宛如受到了一记重锤,忽然间面如死灰,踉踉跄跄退后几步,颓然跌坐在椅中。阿芜并不放松,仍道:“你我的命运,在来到这个世上之时就已注定。你原本做得很好,但是,当你从湖里救起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就开始变了。我相信你救她是因为兄妹之情,但是后来,你却将兄妹之情变成了男女之爱。你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象我认识的那个杜子珏。现在,你,你竟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女人,而坏了我们的大事。你……”

        杜子珏突然抱住头,低吼道:“住口,不要再说了!”阿芜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不,我就要说,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会说。你再这样下去,不仅多年的努力会付诸流水,我们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杜子珏忽然站起身来,眼中是钻心的痛楚和深切的悲哀,阿芜被这痛楚和悲哀弄得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杜子珏旋风般地冲出门去,奔入沉沉的黑夜。过了良久,阿芜才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缓缓将头埋在膝上,任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双脚之间积蓄了一汪小小的水潭。低喃道:“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的悲哀,可是,你何尝了解过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痛从不比你少过半分。”

        杜子珏冲出房门,在深夜无人的院内疾奔。似乎要借着这个驱除脑中的无边烦乱。天幕深黑,星月仿佛都已暗淡无光。

        杜子珏也不分辨方向,只顾奔跑,穿过楼阁、小湖、树林,竟然一直奔到杜庭儒的书房--隐斋的门前。此时,房门大开,透过房内的一灯如豆,一个儒雅的身影悄然立在门边,淡淡得彷如黑夜中的影子,没有一丝生息。

        杜子珏猛然停住了脚步,面色忽然沉静如水,垂手静静走到那身影前,低头道:“爹。”那身影原来是杜庭儒。

        杜庭儒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杜子珏。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刻,杜庭儒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你不必多说,到祠堂去,去向我们的列祖列宗说吧!”说罢,便进了书房。

        杜子珏倒宁愿面临的是一番急风骤雨,没想到却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而这样的简单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失望和沉痛,比劈头而来的利刃更让人心寒,杜子珏心中五味杂陈,猛然跪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儿子不孝!”杜庭儒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又低低道:“去吧!”语声是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

        杜子珏看着杜庭儒那瘦削的背影,忍不住道:“爹,婠婠死了。”杜庭儒虽仍未回头,却双肩微微一震,良久才道:“知道了,好好安慰你娘。”杜子珏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痛心道:“爹,为什么要舍出婠婠,还有”,杜子珏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还有沅沅?”杜庭儒缓缓转过身来,本是沉静的面上起了些微的波澜,决然道:“那是她们的命,怪不得旁人。你最好记住,生在这个家中,便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婠婠是内应,如果事败,就一定要死。否则,只会将注意力引到这里,她必须要做出牺牲。至于沅沅?”杜庭儒忽然冷笑了一下,“她已死过一次,应该更加清楚。”说罢,转身大步进了书房,并紧紧阖上了房门。

        杜子珏呆呆地跪在地上,恍然觉得寒意一点一点地浸透了膝盖,并蔓延到他的心上。周围是如墨的黑暗,他如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过了良久,杜子珏终于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地向祠堂走去。

        英帝坐在榻旁,目光痴痴地盯着躺在榻上仍然处在昏迷当中的杜沅沅。手指轻轻抚上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内疚与疼惜。

        这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在大变到来之际,坚强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经受了狂风骤雨。如今,受着这样的痛苦,他却无法为她分担一星半点。生平第一次,英帝感到了无能为力,即使他是一朝天子,原来也有力不能及之事。

        三日前,连逢太后逼宫,刺客行刺,绿媞身亡,杜沅沅便陷入了昏迷,一直没有醒来。宫中太医几乎倾巢而出,但是,每人看后都是摇摇头,众口一词,昭仪娘娘身体无妨,只是受了刺激,自己不愿醒来。如今,只能靠娘娘自己了。但是,以娘娘现在的情形,如果继续沉睡下去,只怕会……。太医下面都没有说,英帝自然是明白的。他已经无法力持镇定,下旨令安国寺所有僧侣日日诵经,为昭仪娘娘祈福,自己则停朝三日,不眠不休地守在杜沅沅的身边。他相信,以他的诚心,杜沅沅一定会醒过来。

        皇后走进殿来,身后跟着林锦儿。二人一眼便看见了英帝紧握着杜沅沅的手,目光痴痴地凝望着她,一副生怕失去的样子。二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难解的情绪。

        皇后和林锦儿走上前,一同福身道:“参见皇上。”英帝这才发现了两人,淡淡地晤了一声,瞥了一眼,立刻又转向了榻上的杜沅沅。皇后看着英帝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道:“皇上,臣妾有句话一定要说。元昭仪自有宫中太医、随侍宫女照顾,皇上不必如此操劳。况且,为人君者,国家大事为重。听说皇上已停朝三日,皇上怎么能为此而废了朝政!”

        英帝虽没有回头,但皇后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进了耳里,心中明白皇后说的有理。但皇后又怎能明白他对杜沅沅的感情。英帝微微苦笑了一下,淡然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皇后上前一步,又道:“皇上!”英帝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沉声道:“退下!”林锦儿偷眼看着英帝眉宇间渐渐凝起的怒色,偷偷拉了拉皇后的衣袖,示意不可再说。皇后瞟了一眼榻上的杜沅沅,一甩袖子,出门去了。林锦儿紧跟在后。

        身后传来英帝的声音,“传旨,元昭仪要静心养病,谁都不准前来打扰。”皇后脸色一变,脚步不停,飞快走出宫去了。

        偏殿,沈毓和几个太医立在那里,等候着随时的召唤。其他的太医都在窃窃私语。只有沈毓独自一人站在殿门前,背着双手,遥看着殿外的天空。

        秋日的天空愈发高远空阔,洁白的云朵,映衬着澄净的碧蓝,就如同她明媚的眼波。沈毓忽然惊跳了一下,发觉到自己已经想得过了头。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那紧闭的内殿殿门。三日了,她躺在榻上,足足昏迷了三日,他想尽了所有的方法,翻遍了医书,但是,她依然没有醒来。但是,她的容颜依旧是那么美丽,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那纤弱的身子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却显得那么楚楚可怜。面对这一切,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

        沈毓长长地叹了口气,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手,强迫自己放下这些个念头。当他完成所有的一切,回到原点,就权当这一切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吧。

        陆六福悄悄走进殿来,看到英帝将头深深埋进杜沅沅的手中,似乎是假寐的样子。便顿住了脚步,看了看静立一旁的兰兮。兰兮摇了摇头,示意皇上刚刚睡着,不要惊动。陆六福点点头,退后两步,正想悄悄退出殿去。忽然听见英帝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什么事?”陆六福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皇上依旧在为元昭仪担心,根本顾不得歇息。

        陆六福走上前,低声道:“项蓬大人上奏,刺客之事,正在查办,尚无结果。”英帝点了点头,忽然道:“宣长史左思明到南书房去。”陆六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依旧恭顺地说了声是。

        左思明是长史,官级从五品。所谓长史,即皇家史官。负责记录大齐历朝皇帝的一言一行,以及重大历史事件。长史为世袭。除非重大变故,一般不会撤换,到了左思明这一代,已经算是第三代了。此时的左思明已近古稀,算得上是个元老级臣子。除了笔录下的齐朝历史,基本上可以算做一本活的字典,颇受敬重。只是,此时宣长史进宫,却有些不合时宜,也不知皇上是为了什么。

        英帝站起身,又看了看杜沅沅,然后吩咐兰兮一句仔细照顾着你家娘娘,便出了怀玉宫。这是三日来他第一次离开这里,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那一个疑惑。

        自从三日前,宫中出现一批来历不明的黑衣刺客后,英帝便秘密派人着手调查。但是,刺客死的死,逃的逃,竟然没有留下半点线索。杜婠婠的出现,曾经让他一度怀疑过杜氏,但是,以杜氏一贯的忠心耿耿,杜子珏的屡立奇功,尤其是杜婠婠的当场被杀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英帝也曾密旨彻查近日京城中出现的可疑人等,但却一无所获。那些人竟象是从天下掉下来一般。他的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说不定那家的人又出现了。

        左思明须发皆白,但却精神矍铄。见英帝匆匆从书房外进来,急忙上前行礼。英帝虚扶了一下,叫人赐坐。左思明坐了良久,英帝还未开口,只是拧着双眉在书房内来回的跺着。

        书房内静得出奇,一应宫女和太监都被英帝远远地遣了开去。过了半晌,英帝才回身坐到案前,忽然低声道:“朕召你来,是要你讲一讲史。”左思明坐直了身子,侧耳仔细倾听,“朕要听的不是你记在纸上的那些,而是不准记述的那些。”左思明心中一惊,身子微微前倾,只叫了声皇上,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英帝认真地看着左思明,“早在我大齐建国时,□□便留了一道传给历代帝王的口谕,称如果有一天,有自称宫氏子孙的人找上门来,就要到太庙请出他留下的密诏,当面开启。但一直到了朕这一代,还一直未见宫家的人来。朕曾经到太庙看过,那道密诏被锁在一只紫檀木匣内,放在大殿正中的横梁上。朕当然不会违背□□的旨意贸然开启。所以,朕想问你,你可曾听说过密诏之事。”左思明惶恐地站起身来,“臣约略听说,但也的确不知密诏内容。”

        英帝又道:“自大齐建朝到现在,每一代的帝王总会遇到莫名其妙的行刺。据说,□□晚年便遭遇了三次,但他最后却晓谕史官,不得将此记入史书,以后历代皆要如此。接下来继位的显帝也屡次被行刺,后来伤重而死。而到朕的父皇弘帝这一代,也曾经历过几次。只不过那时朕还小,并不记得。最后,便是几日前摆明了要杀朕的这次。据说每一次都无迹可寻,要么行刺之人全部自刎,要么便逃得无影无踪。这样的行刺就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们齐氏一族。你家是世袭长史,朕来问你,宫氏子孙与暗杀之间,是否有着关联?”左思明的冷汗已涔涔而下,英帝竟然问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真可谓问到了点子上。左思明震惊之余,却也不得不对眼前这位皇上刮目相看。

        左思明沉吟半晌,忽然跪下道:“臣本不敢说。既然皇上问起,臣就说了吧。臣的先祖曾留下过一句话。说当年□□崩逝前,先祖曾守在身侧,据说,□□说了句‘终究是朕负了他,这一切都是报应’的话。先祖刚想记录下来,便被□□制止了。臣以为,臣以为……”左思明连说了好几个“臣以为”也没有接下去,英帝笑了笑,忽然道:“你以为一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宫氏的事,一时心存内疚。而宫氏必是怀恨在心,世代图谋算计。这个宫氏一定就是行刺的人。是也不是?”左思明的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急忙磕头道:“臣罪该万死!”英帝叹气道:“朕不怪你,你退下吧。”

        听了如此多的皇家秘辛,左思明早已是浑身不自在,闻听急忙告退了出去。英帝独自一人在书房内呆了良久,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宫氏子孙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