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夜袭



                                    纸卷很小,却分别记述了五个人:

        皇后赵静敏,集贤院知事赵鹤年之长女,其母早故。中人之姿,贤淑敏慧。幼时曾有游方僧人断言,其命贵不可言。天业十年,皇上欲立后,殿阁大学士黄云翳以赵氏身家清白,为人稳重端方,并僧人预言,暗中举荐。皇上允,钦点入宫为后。

        赵鹤年,中年入仕,为人忠厚本份,有才学。原为地方县令,因政绩尚可,调任京城,任集贤院知事,负责编校典籍。

        黄云翳,两朝老臣,现任殿阁大学士,为人谨小慎微,深谙为官之道,朝中自成一派,颇有声望。

        黄云翳之妾云氏,与赵静敏已故之母顾氏为平州同乡,手帕之交。

        杜沅沅一字一字看过去,越看越是惊心。杜子珏也真有些本事,查到了这么多秘而不宣的东西。而且,纸卷上虽只寥寥几句,却让人一眼看出其中的关联。真是颇有些耐人寻味。

        赵静敏的成长经历完全是这个时代所有大户女子的翻版,循规蹈矩,稳重贤淑。但是,她却拥有一个“贵不可言”的预言。姑且不论当年那个游方僧人戏言也好,真言也罢。但在古代,这样的预言,人们大都会信以为真。因此,作为典型大家闺秀的赵静敏肯定也是深信不疑,而她不平凡的命运,从那时起便已注定了。

        但是,她的母族却并没有什么背景,其父赵鹤年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官,即便是调任了京城,也不过在集贤院这样的清水衙门中,做些捞不到油水的差事。所以,无论怎么看,赵鹤年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小京官。如果不是他的女儿赵静敏被钦点为后,那么,也许他一生都会默默无闻下去。

        赵氏一门的时来运转除了这个预言,也许还要归功于赵静敏的母亲顾氏。顾氏与黄云翳的如夫人云氏是手帕之交。而赵静敏成为皇后,黄云翳暗中举荐,功不可没。

        黄云翳这个人,杜沅沅曾听说过,她来别苑前,有一次和皇后在御花园闲坐。英帝下了朝来寻她,闲谈之间说起有人上折参奏黄云翳,说他一直未支持皇上鼓励的新党,不配在朝中继续担任殿阁大学士的要职。杜沅沅并未多言,坐在一旁的皇后却道:“总是有这些无谓的纷争,现在江山都是皇上的了,只要是对皇上有用,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呢!”杜沅沅听那话虽说得随意,却明显有偏帮黄云翳之意。从那次后,杜沅沅才暗暗注意起黄云翳来。后来的发现,让她大吃一惊。黄云翳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不仅因为他资格较老,而是在新旧两党相互倾轧的朝堂上,这个黄云翳竟以中立的姿态,数十年屹立不倒。

        那么,黄云翳将赵静敏推上皇后之位,也许就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如夫人与赵静敏的母亲交好那么简单了。新旧两党斗争由来已久,而黄云翳游走在两党边缘,虽然是不得罪任何一方,却也是个不讨好的角色。万一哪一天其中一方得胜,黄云翳即使不至于被牵连,也不会被重用。但是,如果得胜那一方有自己的人,情况则大不一样了。而赵静敏极有可能就是黄云翳的“自己人”。反之,在申氏一党内,黄云翳一定也安插了帮手,只是那帮手是谁,现时已无法查考。

        黄云翳可谓经验老道。他看准了英帝与申氏的矛盾,利用立后之机,以赵氏的毫无背景及一个没头没脑的预言,便将赵静敏推上了位。这样一来,“自己人”放在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上,那么,假如英帝这边掌了权,黄云翳自然是不会吃亏。因此,他不仅使赵静敏成了皇后,还暗中颇多照拂。皇后除了感激黄云翳的举荐之恩外,对他的雪中送炭也是铭刻在心,如今,皇后之位已经名正言顺,自然是到了报恩的时候。黄云翳的这一笔大注,下得实在是取巧极了。

        杜沅沅一直奇怪皇后怎么可能在强势的申氏挤兑下,还能稳坐皇后的位子近十年,照此看来,除了英帝为了控制申氏权利的扩大,巧妙周旋外,黄云翳的暗中相助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了。

        就赵静敏本身来讲,也许她的本质并不太坏,但是,在她当了皇后之后,遭遇了太多的打击挫折,这一段漫漫十年的辛酸路只怕是一句两句道不完的。也因此,造就了她今日坚韧、隐忍、深沉、狠辣的性格。皇后的遭遇与转变,完全是后宫女子的一个缩影。其实,说到底,皇后也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这十年中,皇后一直以孤怜无依的表相博取众人的同情。而暗中也在做着努力。林锦儿也许就是一枚选好的棋子,看她一副天真无心机的样子,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是皇后的秘密武器。而皇后的本意,也许是让这样女子来博得英帝的恩宠。但是,这一届的秀女中,却出了个杜沅沅。

        谁也没有料到,英帝会将全副心思都放在杜沅沅的身上,其他的秀女都成了摆设。此时,皇后自然也看出了端倪。因此,便以一副端庄仁厚,公而忘私的形象出现,收买了杜沅沅的心,使她心甘情愿地成了皇后的棋子。不久,杜沅沅协助英帝击垮了申氏,皇后的心愿终于达成。

        但是,英帝真的将一腔真情全部投注在杜沅沅身上,旁的女子都已轻若无物。这自然不是皇后乐于见到的,试想,有谁能在身边保留一个随时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或者,皇后早就打算,在申氏倒台后,杜沅沅也决不能再继续留着。因此,皇后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她杜沅沅。

        杜沅沅坐在面朝湖水的窗下,虽然不断有温热的风吹过,却依然感到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些在宫中自以为料事如神的桩桩件件,岂料,每一步都是在别人的算计当中。幸好,她还是发现了一切。眼下,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赌上了腹中孩子的性命,她不相信,皇后会视若无睹,会放弃除掉她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杜沅沅将纸卷一丝一丝撕碎,随手一扬。小小的白色的纸屑随着轻风纷纷扬扬地落到竹梢、湖面上,渐渐失却了影踪。杜沅沅的面上是决绝的笑意,她既然已经赌上了所有,那么,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日子转瞬之间便到了年底,杜沅沅已经怀胎九月。再过一个月便是临产之期。她的身子变得愈发的笨重起来。

        每隔三五日,英帝就会派人送来书信,再带上一大堆的赏赐。信上写的无非是些每日里衣食起居的寻常琐碎小事,但字里行间,却渗透着绵绵相思之意。看这情形,若非国事牵绊太多,英帝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千液苑来陪她待产了。

        每当看到英帝的信,杜沅沅的心中都会一阵阵的发酸,此时的她表面一派安闲,其实,精神已是异常的脆弱。她必须要忍受分离的苦痛,忍受时时涌上心头的忧惧与不安,这样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这时,有一个人却始终淡定地陪在她的身侧,有时给她描述南国山水,有时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这些看似无意的举动却让她感到了些许莫名的安慰。这人就是沈毓。自从那日在千液池上的一番深谈,二人之间忽然多了一丝奇异的了解。偶尔,杜沅沅在想,如果不是身处深宫,如果不是贵妃与太医的身份,如果生活在现代,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太阳已经沉到了山后,逶迤的山脉与宁静的千液池,变得更加幽茫深远,衬着苑内静立如斯的亭台楼阁,更增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今夜杜沅沅总有些心神不宁。晚膳时满案的菜品只用了几口,便吩咐全部撤掉。兰兮看在眼里,体贴道:“娘娘要是心烦,不如奴婢陪着出去走走吧。”杜沅沅点了点头。兰兮拿过一件披风,细心地给她系好。二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刚暗,月亮还没有升起,四下里暗沉沉的。诺大的一个千液苑里,只有绿萼堂挑着满院灯火。仿如海中的一座孤岛,显得四周更加的黑暗。偶尔有山风吹过,掠过竹梢,引得木叶一阵轻响。更增添了几分幽静。

        虽然周遭一片宁静,杜沅沅的心却更加烦乱,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的阒寂似乎是大战前的宁静,今夜,一定有事发生。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鸟鸣,杜沅沅与兰兮凝神望去,蓦然发现,从那鸟鸣处正掠起一溜黑影,宛如大鸟般向灯火明亮的绿萼堂扑来。兰兮奇道:“这是什么鸟?”话音还未落,那溜黑影已到了眼前,竟然是数十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二人大吃了一惊,急向后退去。刚退至楼门前,蒙面人已将她们团团围住。杜沅沅并不慌张,眼中竟然还有一丝兴奋,喃喃道:“终于来了!”说罢,突然摘下楼门一侧的风灯,使劲向空中扔去。只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行至半空,忽然爆了开来,五颜六色的星芒闪烁在深蓝色的夜空,宛如一阵缤纷的花雨,照得千液苑如同白昼。那只风灯内,竟然是一只传信烟花。

        与此同时,绿萼堂近处的几处楼阁忽然亮起点点灯火,到处都充斥着人声、脚步声。听起来,似有无数人向这里涌来。抬眼望去,明亮的灯火映着他们身上锃亮的铠甲,全部都是禁卫。

        那群蒙面人突然愣住了,迅速地看了一下。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短暂时刻,杜沅沅一把拉住兰兮,退进了楼内,紧紧关上了楼门。蒙面人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弱女子此时还能够从容不迫,待明白过来时,已被禁卫团团围住。蒙面人的眼中大都露出了气急败坏的神色,原本想做螳螂,此时却要成了黄雀的食物。

        但这些蒙面人显然都不是普通的角色,突然训练有素地分做两队,一对迅速迎向快要赶到的禁卫,另一对却纵身跃起,如离弦之箭般撞破小楼的门窗,冲进楼去了。

        禁卫们没有料到蒙面人临场之下还能更改战术,急忙冲上前拦阻。奈何千液苑中的楼阁全部临水而建,通路均为狭窄的曲桥。禁卫人数虽多,却被曲桥所限,冲上来的都被留在小楼外的蒙面人挡住,后面跟上来的则被缠斗在一起的两方堵住了去路。只听得金铁交击声和不绝于耳的落水声,禁卫们兀自着急,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小楼。

        正在此时,从禁卫身后猛然拔起一个人影,宛如大鹏展翅般,越过众人的头顶,在院内的一丛翠竹上轻轻点了一下,轻飘飘地飞进小楼去了。那人影的身形如此之快,以至于众人眼前一花,谁也没有看清,那飞进小楼的人到底是谁。

        杜沅沅关了楼门后,拉着兰兮退后几步,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匕首,这匕首她早已准备了多时,就是为了防止万一。如今,终于要派上了用场。

        二人正戒备地看着楼门,耳中突然听到一阵木板的碎裂声,有数个蒙面人已破门窗而入,宛如幽灵般出现在她们面前,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杜沅沅心中一紧,这些意外造访的蒙面人不仅行动划一、而且行事狠辣,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看来并不是普通的角色,一定是要得手才能罢休了。

        杜沅沅忽然看向门口,惊喜道:“你来了!”蒙面人一愣,纷纷转头去看,却发现门前空无一人,这才知道上了当。而杜沅沅早已趁着他们转头之时,和兰兮退上了楼梯,马上便要到了梯顶。此时,蒙面人又尽数冲了上来,距杜沅沅最近的一个竟已扯住了她的裙角。

        杜沅沅死死攥着梯旁的扶手,几欲要被拉下楼梯。她咬紧牙关,心上一横,忽然转过身去,手起刀落,将被拉住的那幅罗裙硬生生割了下去,摆脱了蒙面人的钳制。那蒙面人拿着半幅罗裙,眼中似是惊愕,又似是钦佩。只一瞬间,杜沅沅和兰兮已上了二楼。

        杜沅沅此时已有九个月的身孕,毕竟比不上常人。经过刚刚的一番奔逃,已是香汗淋漓,力气用尽。如今,完全靠着兰兮的扶持。兰兮虽然年龄要大些,但也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也是满心的恐惧。现时,二人只有站在护栏边不住喘息的份了。眼看着蒙面人已追上了二楼,阴侧侧地又站在两人的面前。

        杜沅沅的心中焦灼混杂着讶异。她在做出到千液苑休养的决定时,便已猜到一定会有棘手的一战。因此,一到千液苑,她便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是暗中将苑内的护卫换成自己带去的人。然后,抽调出其中的精英日夜埋伏在绿萼堂附近。同时,又在绿萼堂内外装上了特制的烟花风灯。但是,她还是犯了轻敌的错误。她的对手根本就没有按理出牌,这次派来的蒙面人显然不是宫中禁卫或普通兵丁,从他们行事的方式看,更象她在现代读过的武侠小说里出现的江湖人物,或者说是杀手。那个坐在凤仪宫里端庄宁贤的皇后如此神通广大,竟调动了这样一群狠辣的刺客。看来,皇后对她,是必除之而后快的了。

        楼下的喊杀声还在继续,楼上的杜沅沅和兰兮已经无路可逃,前面是步步紧逼的蒙面人,后面则是半人高的护栏,她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杀,要么跳楼。而无论哪一种,都是生存渺茫。

        二人一步一步向护栏退去,脊背已紧贴在护栏上。蒙面人狞笑着,手中的兵刃已经扬起,在深蓝的天幕下划过一溜耀眼的寒芒。突然,这一片密不透风的寒芒凝滞了一下,中间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而一个人影正从那道裂缝中穿了进来,迅速挡在杜沅沅身前。

        那人手持着一柄古怪的长剑,剑身是乌沉沉的颜色,虽然不似普通长剑的寒气逼人,却让人莫名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力。而握剑的人,长身玉立,淡定从容,似乎已与剑融为了一体。此刻,满院的灯火映着他身上石青色的锦袍,令他周身充满了萧煞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