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换子



                                    杜沅沅深深凝望着怀中那个憨憨的小脸,禁不住亲了又亲。再抬起脸来,已是泪流满面。低低道:“将你的打算说来听听吧。”

        沈毓心有不忍,但仍继续道:“臣会立刻安排一个稳妥的人在民间寻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婴,一定要在今夜送到。到时,就权当是娘娘的孩子。请娘娘信任臣,臣会将小皇子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直到大局定后,再送回娘娘的身边。”杜沅沅看向小婴儿的目光充满了留恋,良久,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决然道:“就如此吧。”说完便扭过身去,双肩不住抽动,显是在哭泣。沈毓心中又是钦佩、又是怜惜,也不好说破。只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杜沅沅将小婴儿轻轻放在榻上,温柔地注视了半晌,忽然柔声道:“曦儿,不要怪娘。为了保护你,娘也是不得已。你相信娘,要不了多久,你一定会回到娘的身边。”话到后来,语中已满是坚定。

        她起身下榻,理了理衣裙,向房外道:“来人!”兰兮听到唤声走进房来,见杜沅沅站在榻前,急忙走过来扶,嘴中不住道:“娘娘此时不易下榻,别受了凉才好。”杜沅沅不言不动,忽然向兰兮拜了下去,唬得兰兮也跟着跪倒,惊呼道:“娘娘这是做什么,快别吓奴婢了。”杜沅沅跪地不动,沉静道:“请姑姑容我把话说完。”兰兮一时无法,只得静静聆听。

        杜沅沅道:“我进宫后,最幸运的事便是碰见了姑姑。姑姑一直关心我,照顾我。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姑姑始终都站在我的身边。现在,我要求姑姑一件事,请姑姑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份上,一定要答应我。”说罢,复拜了拜。兰兮听得一头雾水,急忙跟着拜了下去,急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奴婢说句真心话,娘娘一向宽厚,始终将奴婢当自家人看待,跟着娘娘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份,奴婢感激都来不及,娘娘但有吩咐,奴婢从命便是。”杜沅沅点头,“我也从来都没有将姑姑当做外人。请姑姑答应我,今后,将对我的这份心用到曦儿的身上,象他的亲娘一样,陪伴他,保护他,照顾他。”

        兰兮心中更是惊诧,“就是娘娘不吩咐,奴婢也会如此,娘娘的意思是……”杜沅沅狠心道:“姑姑今夜就带着曦儿走吧。”兰兮一脸震惊,“娘娘这是为何?”杜沅沅长叹一声,“如今这情势,姑姑可都是看到的,我心中并无一点胜算,何况又加上了曦儿,我不能让他冒险,唯有出此下策。你带着曦儿,按照沈毓的安排,先出去避避风头,待大事一了,我自会将你们再接回来。只是,今后一切都要仰仗着姑姑。求姑姑,求姑姑能真心待他。”话到后来,已是哽咽出声。

        这托付委实太过重大,兰兮默然良久,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坚决道:“请娘娘放心,奴婢以性命担保,一定会保护小皇子周全。”杜沅沅目中含泪,面上却带笑,“谢姑姑成全。”说罢,起身将兰兮扶起,“姑姑去好好准备吧。”兰兮眼眶湿润,福身一礼,用袖子擦了擦眼,黯然出房去了。

        杜沅沅重又坐回榻上,却呆了一呆,襁褓中的小婴儿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杜沅沅不由得哑然失笑,忽又想起即将面临的分离,心中更加酸涩。她将面孔凑上前去,低喃道:“曦儿,让娘好好看看你。”说着,象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一旁案上妆奁内取出一只朱红捻金丝绒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光润华美的龙佩,正是她初进宫时,英帝在莹露池畔赐的那只先皇留下的白玉卷云螭龙佩。杜沅沅将龙佩戴到小婴儿胸前,切切道:“这是先皇所赐,愿它保你平安。相信娘,一切终会云开雾散。”小婴儿似是听懂了般,小手忽然抓上了龙佩,嘴中发出了“咿呀”的声音。杜沅沅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将小婴儿拥在怀中,久久不语。

        夜半,一名深衣男子出现在千液苑墙外。他巧妙地躲避着往来巡逻一队队禁卫,趁隙翻进了别苑。

        墙内暗影中,静静站着另一名男子。翻墙的男子见到这名男子,先躬身行了个礼。然后,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暗影中的这名男子急忙双手接过。朝翻墙的男子略一点头,便悄无声息地向别苑内走去。翻墙的男子静静等了一刻,见四下里无人,便顺着原路偷偷出了别苑。

        此时,千液苑中一派静谧,除了各处楼阁门前燃着的细丝雕花风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

        那接了包裹的男子身形飘忽,快速穿过重重楼阁,向山上去了。

        云中小筑内,杜沅沅仍旧抱着襁褓,呆呆坐着。怀中的小婴儿微微动了一下,她急忙低下头去,只见小婴儿闭着眼睛,微微转了转头,胖嘟嘟的小脸上显出甜甜的笑意。杜沅沅爱怜地轻轻拍哄,小家伙一定是在做着美梦。她的眼神忽地转暗,再过上一刻,如此的温馨相对便成了奢望,自此山水相隔,骨肉分离。烛火摇曳,映着她眼中的泪影,满是辛酸之意。

        兰兮走了进来,身上已换过一袭青布衣裙。眼睛红肿,显是刚刚哭过。见杜沅沅这般模样,鼻中又是一酸,忙偷偷将溢出眼眶的泪拭去。稳定片刻,才上前低声道:“娘娘,该准备了。”杜沅沅蓦然抬头,猛地将襁褓抱紧。眼中透出浓浓的不舍。

        房门一声轻响,有个男子抱着一个包裹,极快地滑进门来。她们抬头望去,却是沈毓。

        沈毓将怀中的那个包裹小心地放在杜沅沅身旁,揭开包裹的一端,露出一张清秀小脸,小似荷瓣,眉眼未足,显然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沈毓深深地看了杜沅沅一眼,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杜沅沅一阵惊惶,贴上小婴儿的额头,低声啜泣起来。兰兮轻轻拍着杜沅沅的肩,哭道:“娘娘,要不然,咱们把小皇子留下吧。”杜沅沅猛然惊醒过来,面颊上还带着泪珠,神色却已转为平静,断然道:“不行,你们一定要走。”说罢,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小婴儿憨憨的睡颜,细细地将襁褓包好,递到兰兮手中,狠心道:“我把小皇子就托付给你了,你,你带他走吧。”

        兰兮抱着小婴儿拜了几拜,低泣道:“奴婢代小皇子向娘娘拜别。娘娘,奴婢走了,娘娘保重!”杜沅沅转过身去,死死咬着嘴唇,泪水却不断的溢出眼眶。鼻音浓重道:“还不快走!”兰兮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沈毓担忧地看着杜沅沅的背影一眼,和兰兮一同出门去了。

        杜沅沅听得一声门响,霍然转过身来,奔到门边。却不开门,只是靠着门,无力地滑落在地上,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在衣襟上。

        锦榻上的那个包袱忽然动了起来,紧接着传来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杜沅沅寻声望去,忽然想起包袱内的婴儿,便急忙起身走过去。那婴儿瘦小孱弱,显得十分可怜。杜沅沅不由长叹一声,伸手抱过,轻哄了几下,暗暗道:“你既然无父无母,就不妨将我当做你的亲娘。你又是个女孩儿,旁人也不会将你怎样。今后,我会许你一个平安喜乐的人生。”

        几乘快马从远处驰来,如闪电般疾行而过。嗒嗒作响的马蹄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夜色。转瞬间,除了踏碎的一地月光及随势带起的落叶,那几乘快马早已没了影踪。

        千液苑门前禁卫重重,自从昨夜潜入蒙面人,并将别苑内闹了个人仰马翻后,别苑内外便已加强了守卫。此刻虽已过了子时,但禁卫们依旧打点着十二分的精神,目光炯炯,四处查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响亮。禁卫们忽地聚拢过来,戒备地盯着声响的方向。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可以看见,从一团黑暗的山路上快速移进数个骑马的人影。当先的,似乎是一乘通体紫红的高大骏马,上面坐着个身形笔直的男子。

        “当啷”几声,禁卫们刀剑出鞘,纷纷迎上前去,还未及喝问,便听到一声呵斥,“大胆!还不过来拜见皇上!”禁卫们脚步一顿,面面相觑。就这短短一刻,那队人马已到了门前。紫红骏马上的男子一跃而下,神色威严,目光冷冽,苑门前垂着的大号铁骨风灯映在那男子脸上,虽然不如白日清晰,却足以让禁卫们看清他的面容,又是“哐啷”几声,禁卫们刀剑委地,一同跪倒,齐呼,“参见皇上!”那男子看也不看,一面奔向里面,一面道:“都起来吧,好好给朕守着。”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了。

        在他身后,紧紧跟着数人。除了身穿护卫服色的,其中的一个穿着太监服色,禁卫中有在宫中值过勤的,一下便认出,那是皇上身边的得宠太监陆六福。

        待一行人走远,禁卫们才站起身来,其中一个咋舌道:“这算起来,丁统领的消息才递到宫里几个时辰,皇上怎么来得如此之快?”另一个接道:“皇上不仅深夜出行,连金銮仪仗都未带,看来是真的着了急,谁不知道,别苑里的这个主子可不是一般的宠妃。”

        云中小筑内,杜沅沅依旧一脸愁容。房门又是一响,竟是沈毓去而复返。杜沅沅抬头看去,心中不由一凛,沈毓的面上竟带着微微惊慌的神色。未等她搭话,便急急道:“皇上来了,现刚到别苑内,一时半刻便会上来。”杜沅沅猛地站起,面上显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向前几步,似乎立即就要向外奔去。

        沈毓低唤了声:“娘娘!”杜沅沅茫然回过头来,沈毓叹息,“此刻,娘娘是否要让皇上知道一切?”杜沅沅的身形猛然顿住,静默半晌,干涩道:“只怕还不是时候。”一边说着一边走回榻边,缓缓坐下,忽然问道:“曦儿呢?”沈毓道:“已经送了出去。”杜沅沅神情间似是无限疲累,轻轻点头,扬声道:“来人!”碧痕应声而入,杜沅沅将怀中女婴递过,道:“带公主下去更衣。嘱咐这里的宫女、太监小心说话。”碧痕面有疑惑,却未细问,抱着女婴退了出去。

        沈毓沉吟道:“皇上来得如此之快,定是昨夜禁卫四处寻你不见,便急急向宫中报了消息。”杜沅沅点头,“这一点我早已想到。况且,此间动静如此之大,本就瞒不了人。皇上知道也是早晚的事。”忽然转向沈毓,面上显出个奇怪神色,“接下来只怕又要劳烦你了。”沈毓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杜沅沅看向窗外沉沉的黑夜,“皇上一来,凤仪宫里的那个肯定也不会落下,一来可体现她的中宫风范,二来必是得到了刺客全军覆没的消息,来看看到底得手了没有。所以,请你帮我布个局,找个人充当活口,关在鬓雾凝霜阁中。”沈毓释然点头,却仍有些疑惑,“为何是鬓雾凝霜阁?”杜沅沅解释道:“按规制,别苑中的紫阳阁是皇上居所,与之相对便是翔凤居,那里是皇后的宿处,而鬓雾凝霜阁与翔凤居仅隔着莹玉轩。我是想,给皇后一个机会。”最后的语声拉得很长,沈毓心领神会,躬身退出。

        英帝满头大汗地冲进了云中小筑,见杜沅沅斜倚在锦榻上,花容惨淡,面目憔悴,忍不住便冲上前去,一把揽入怀中,翻来覆去道:“还好,总算没事,没事就好。”一面说着,一面直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杜沅沅见他只穿着宝蓝缂丝的家常袍子,头发虽束在一起,却连金冠都未带。满面俱是汗水和尘土,心中不由一阵温软。京城与别苑虽然相距不远,却也要大半日的脚程。如今距离出事只过了整日和半夜,英帝如此快的赶到,显然是在出事后不久,宫中便接到了消息,而英帝尚来不及整装,便于匆忙之中急奔而来。

        杜沅沅只叫了声“昊祯”,便再也说不下去,数月来的担惊受怕,面对蒙面人的九死一生,凄惨的骨肉分离,都一一涌上心头,忍不住泪落如雨。英帝又是内疚,又是疼惜,心都似绞成了一团,急忙又将杜沅沅拥入怀里,嘴中反复道:“不哭!不哭!一切有我。”好半晌,杜沅沅的哭声渐小,英帝的心才微微定了下来。叹息一声,柔声道:“我一听到从别苑传来的消息,几乎慌了神。只知道吩咐备马,丢下宫中诸事一路狂奔过来。途中想了无数次,我的沅沅一向福大命大,经历过风风雨雨,怎么可能这一次就出了事。不过,心中还是没有底,生怕到了别苑见不到你,或者见到你已经,”英帝忽然住了口,搂着杜沅沅的手臂蓦地收紧。

        杜沅沅听得英帝突然收了语声,却抱得她更紧,知道英帝接下来的话定是怕看到自己已经罹难,心中仍在后怕。不觉更紧地偎向了英帝,叹息一声,低声道:“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英帝语声沉沉,带着浓浓的愧疚之意,“一切都怪我,不该将你独自一人留在别苑,应该早些过来陪着你。总想着国事为重,但听到你出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即便是享有万里江山,坐拥清平盛世,若是身边没有你,一切也都寡然无味得很。”

        杜沅沅心中激荡,脑中翻来覆去是否要和盘托出一切,却猛听得英帝道:“你出事的消息送入宫时,皇后也在一旁,听到后也是惦记得很,一定要跟着过来。天亮后,就该到了。”杜沅沅的心微微一沉,忙打消了念头,暗自冷笑,哪里会有这么凑巧,只怕皇后是故意到英帝身边探听消息,然后借机一道跟来。自己接下来布的这个局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英帝的目光投注在杜沅沅已经平坦的腹部上,脸色蓦地发白,迟疑道:“我们的孩子?”杜沅沅忽然醒悟,白日里沈毓到山下别苑内查看时,虽然知会了丁覃自己在云中小筑休养,却并未提及孩子早产一事。因是禁卫身份,丁覃也并不敢到小筑来探看。现下里,除了云中小筑的诸人,谁都不知道孩子已然出生了。想到这里,杜沅沅强行忍住酸涩之意,向房外道:“来人,抱公主进来。”

        房门开处,碧痕抱着一个素茜粉的襁褓走了进来,面向英帝深深一福。英帝急忙站起,冲上前接过,大睁着眼睛仔细端详,面颊几乎要贴到婴儿的小脸上,目中充满了惊喜。不可置信道:“这,这就是我们的曦儿么?”杜沅沅眼中已有了泪,他们真正的儿子正趁着星夜去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而他的父亲却倾注一腔疼爱,幸福地迎接着他的到来,自己被迫走的这一步,来日究竟要如何交待。

        杜沅沅突然嘶喊出声,“不!”英帝愕然抬头,向她看来,杜沅沅蓦然惊醒过来,急忙掩饰道:“我,我是说,她,她是个女孩。”英帝一脸释然,微笑道:“那有什么打紧,只要是我和沅沅的孩子,都是好的。”说罢,一脸深思状,自语道:“我与沅沅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声音忽又转高,“就封做荣国公主,名字就叫做懿蓉。蓉儿,蓉儿,你就是我大齐最尊贵的公主,父皇一定会保你一世幸福康好。”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杜沅沅只觉得痛楚难言,强行忍住,淡淡道:“你难道不想要个皇子?”英帝抱着蓉儿坐到杜沅沅身边,笑得深情,“沅沅生的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一样喜欢。而且,沅沅以后会给我生很多孩子,谁能说生不出一个皇子来。”杜沅沅将头倚在英帝的肩头,叹息一声。低低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有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