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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系名牌



                                    英帝睡意朦胧,恍惚间,感到有一只腻滑的小手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低低叫了声沅沅,慢慢睁开眼来。待看清眼前一切,不觉微微有些失神,只见面前宛如垂了幅色彩斑斓的光瀑,溢彩流霞,无数闪亮的斑点在上面跳跃舞动,仔细看时,却是珠绣纱帐上钉成芙蓉花样的碎米南珠反射着透进窗棂的明媚阳光。而他刚刚感到的那只腻滑小手,也不过是被微风带起滑过他额头的纱帐一角。

        英帝翻身坐起,昨夜种种浮上心头,脑中混乱异常。他以手支额,只觉眉宇间掠过一阵痛意,不觉又唤了声,“沅沅!”半晌无人搭言,英帝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和合如意榻上,而身边被衾寒凉,榻下满殿空阔,一片沉寂。诺大的一个寝殿内,竟是只有他一人。

        一直守在殿外的陆六福听到了呼唤,急忙走进殿来,英帝双眉紧皱,劈头就问,“贵妃去了哪里?”陆六福躬身道:“回皇上,贵妃娘娘一早便出去了,说是带着荣国公主到御花园去。”英帝本是微有些发慌的心忽然定了下来。面色和缓,道了声“更衣。”

        他刚要下榻,掌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湿意。低头看时,只见湖蓝的并蒂芙蓉软枕上,晕染着大大的一团深蓝,竟似是泪痕的模样,急忙问陆六福,“贵妃可曾留下话来?”陆六福低头无语。英帝眼前浮现昨夜纱帐内那个淡淡的剪影,心中蓦地一痛,她这般置他于不顾,只怕是不愿面对他吧。可见,这一次,他终究还是重重地伤了她的心了。

        英帝赤着双脚就踏下地来,一迭连声道:“快些!朕也去御花园看看。”

        水红扶着林锦儿走出了殿门,迎面正碰上了从正殿里匆匆出来的英帝。林锦儿眼中一亮,娇柔地福下身去,眼波如水,莺声呖呖,“参见皇上!”英帝淡淡地晤了一声,脚步不停,依旧大步向外而去。

        林锦儿嘴唇抿紧,一丝怨气从眼中一闪而过,忽然娇怯怯道:“皇上可是在找姐姐?”英帝闻言止了步子,林锦儿走上前去,“姐姐一早便出了怀玉宫,神色间冷冷的,就连臣妾也置之不理。只怕,”说着拿眼角瞥了英帝一眼,眼中忽然浮起汪汪水意,“只怕是生了臣妾的气。”英帝听那语声竟是满含委屈,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林锦儿珠玉般的贝齿咬着下唇,头儿半偏,手中绞着帕子,目中满是依赖地向他望来。

        英帝脑中蓦然浮现出那日在林锦儿身旁醒来的情景,心中更是烦躁,只得敷衍道:“你莫要多想,还是好好歇着。”说罢,转身而去。林锦儿不想放弃,一步一旬地跟着,眼见英帝绕过影壁,便也紧走几步,却听见有隐约的语声传了进来,是英帝在吩咐陆六福,“你找人提点一下淳婉仪,让她好好在殿里养着,无事不要出来闲逛,免得贵妃看了烦心。”林锦儿脸色倏地苍白,摇摇晃晃几欲摔倒,一旁的水红吓得急忙扶住。过了好半晌,林锦儿才回过神来,脸上竟浮起个笑意。那笑意里满是怨毒,让人看了禁不住心生寒意。

        杜沅沅坐在御花园的意畅亭中,面色沉静,不时转过头去,轻摇一下放在她身旁的细藤摇篮,摇篮中的懿蓉睡得正香。一旁坐着惠贵嫔,带着一脸满足的笑意,温柔地看着亭外。在亭外的小径上,已经一岁大的安国公主静宓正在奶娘和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蹒跚学步。

        突然,小静宓没站稳,一跤跌坐在地上,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惠贵嫔急得变了脸色,忙奔过去,将静宓揽在怀里,又拍又哄,丝毫不在意静宓的眼泪、鼻涕弄脏了她身上的紫棠色宫服。

        杜沅沅默默看着这一切,暗暗道:“芫雪,静宓的容貌与你越来越酷似,惠姐姐待她如同己出。如今,你可以瞑目了。”她低头看到摇篮中粉团似的小脸,遥想着曦儿的模样,心中低叹,那个莆一出生便离开了娘的小婴儿只怕也有这么大了,只是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惠贵嫔走回亭中,看到杜沅沅一脸落寞的神情,不由唤了声,“沅沅!”杜沅沅忍下心中酸苦,笑着抬起头来。惠贵嫔叹道:“和我你也要这般生份么?”一句话说得她转瞬间失却了笑意,猛地扑到惠贵嫔怀里,泪落如雨。惠贵嫔并不知道杜沅沅换子一事,以为是为了淳婉仪而伤心,便轻抚着她的乌发道:“君恩难测,后宫里的女人大抵如此,凡事只有放开胸怀。”

        杜沅沅闷声不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挫败。她一直以为,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只要他们的感情坚贞不渝,只要她足够坚强,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她忽略了,这里是古代,这里是后宫,而她爱的那个人是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即便是英帝只爱她一个,也不可能惊骇世俗地奉行现代的一夫一妻。他与她的世界,永远有无数的女子来分享。这一次,就算是林锦儿以不光彩的手段得了宠幸,但是,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究竟还会出现多少个象林锦儿一样妄想飞上枝头的女子。

        明年三月,又是三年一届的选秀之期,到时,又有新的佳丽充盈掖庭。当中不知又有多少表面温柔甜美,背后不择手段之辈。此时,她终于能够体会申雪漪临死之前送她的那句,“这宫里,永远没有最后的胜利者”的含义了,而她也已经累了。

        杜沅沅闭上眼睛,幽幽叹息。静默了一刻,她低低道:“惠姐姐,你照看着懿蓉,让我独自呆上一会。”惠贵嫔明白她是要好好想想,便点了点头。杜沅沅便沿着意畅亭旁的小溪向前行去。

        沈毓隔着几树刚刚发芽的碧桃,呆呆地向这边望着。杜沅沅的痛苦、哀伤与无奈,他全都看在了眼里。昨日回宫,他也听说了淳婉仪之事。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会怎样,只是二人已隔了一道厚厚的宫墙,无法再如千液苑般随意见面。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大早,他便有意替另一个太医到宫内例诊,幸运的是,竟真的碰到了她。

        沈毓距杜沅沅颇近,近得都可以看到她睫毛上晶莹的泪滴。他的头脑一下子热了起来,不顾宫里非传召不得入见的规矩,分花拂柳走上前去,突兀道:“你何必要受这样的委屈?”杜沅沅被这突如其来的语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沈毓。

        沈毓又向前一步,眼神专注而热切,“你并不是平常女子,难道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难道你宁愿深陷日复一日的算计?”杜沅沅听那话语句句都击中自己的心坎,禁不住倒退了一步,面上显出张惶的神色。沈毓的语声转柔,“你可曾想过……”“出宫”两个字还未出口,忽听惠贵嫔的声音道:“什么人如此冒失?”

        杜沅沅脑中翻来覆去都是沈毓的话,正自迷茫,忽然听到惠贵嫔质问声,不由得悚然一惊,立时清醒过来,见惠贵嫔正一脸责难地看着沈毓。杜沅沅回想起沈毓刚刚的面色和语声,更加坐实了她在千液苑中的那个想法,沈毓的确是对她动了心思。忽又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心中烦乱,不由低叹一声,道:“惠姐姐,不妨事,是我看他经过,有些话要问他。”惠贵嫔尽管心有狐疑,见杜沅沅如此说,也不好再拦,便点了点头,向意畅亭那边去了。

        杜沅沅挨着溪边的石凳,轻轻坐了下来。面前溪水清澈,潺潺而去,间或漂过落花几瓣,嫩粉、雪白、桃红,沉浮其间,似乎与溪水缠绵在一起,久久流连不去。

        杜沅沅低喃了句,“这又是何苦?”忽然朗声道:“这清溪宛转,落花缤纷,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只可惜,它们都有各自的去处。溪水要汇入江河,落花要归于尘土,终究走的不是一路。沈毓,你说是也不是?”沈毓浑身一震,杜沅沅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说这样的一番话,分明是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沈毓并不答话,走近溪边,随手捞起落花一瓣,以衣袖将上面的水渍润干,呈至杜沅沅眼前,低低道:“你既不是它们,又怎知它们的想法?”说罢,眼神灼灼地向杜沅沅看了过来。

        杜沅沅不由自主接过,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将那片花瓣又扔回了溪水之中,看着它悠然漂远,坚决道:“刚刚的话切莫再提了。对了,石脂水的事查得如何?”沈毓见杜沅沅有意转开了话题,虽是无奈,却也端肃起面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木牌来,递给杜沅沅,“已有了些眉目,你且看看这个。”杜沅沅接过木牌,只见木色乌紫,周边雕着纹饰,下端还系着双环如意的丝涤。

        杜沅沅认得,这种木牌是内务府的系名牌。所谓系名牌,指的是证明后宫里宫女和太监身份的木牌,它的作用类似于现代的名片。在每名宫女或太监入宫之初,内务府都会将其姓名刻于制好的木牌之上。除非是身故或者是出宫,系名牌便一直要佩在身上。杜沅沅知道沈毓不会无缘无故拿个系名牌给她,便将木牌举至眼前,只见木牌正中,“岫烟”两个字赫然在目。杜沅沅微有些愕然,岫烟已死在了翔凤居的那场大火,她的系名牌未同主人一样化为飞灰,竟然落到了沈毓的手里。

        沈毓的面上是如释重负的神气,“这就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唯一证据。”他看着溪水流去的方向,郑重道:“那段时日,我常在别苑后山游荡。发现距别苑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有一个水潭,潭水色泽墨黑,凝如脂膏,气味刺鼻。我知道那便是石脂水,便在那四周查看。那水潭四周都是茵茵绿草,当中有两道极重的辙痕,显然是被载着重物的车驾所压。而在车辙旁的草丛中,我发现了岫烟的系名牌。”

        杜沅沅听到这里,脑中直如醍醐灌顶,一下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接道:“千液苑倾倒如意桶地点就在后山,而后山有石脂水一定是杂役小太监私下里都知道的。皇后住进翔凤居后,一直苦思灭口之法。也许是小太监和宫女们玩笑说起,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在机缘巧合之下,皇后知道了后山石脂水之事,然后便想了个火烧连城的法子。而为了掩人耳目,便派岫烟跟着小太监亲自去取石脂水,但岫烟不知怎地将系名牌失落在潭边。后来,岫烟被大火烧死,失落系名牌之事也未被皇后发觉,否则,以皇后如此缜密的个性,一早便将岫烟的系名牌寻回毁掉。断然不会放在潭边,留下一个如此大的漏洞。”

        沈毓点首,“事情的经过应该就是如此,如今,我们可算是掌有一个十分有力的证据。你不如把它呈给皇上,即便是不能完全指证,只怕皇后也无法自圆其说。”杜沅沅心中也是兴奋异常,蓦然想起英帝那日从火场回到云中小筑时,问过她的那两句话,当时提到什么“大齐开国”和“宫家”,曾令她莫名其妙,后来她仔细想过,英帝似乎是从那场大火中想到了别的什么。她的心中有了几分犹豫,想了一想,便道:“这个证据你先收好,等我弄清楚些,再拿出来也不迟。”

        沈毓也不追问,仍将岫烟的系名牌纳入怀中收好。忽然抬起头,看着杜沅沅,似是欲言又止。杜沅沅心中奇怪,便问道:“还有什么?”沈毓竟然叹息了一声,悠悠道:“谁叫在下是个君子,有件事还是告诉你的好。”杜沅沅双眉微挑,好奇道:“是什么事?”

        沈毓仰首望天,面上现出深思的神色,“我入宫做太医已有三年,但因一贯独来独往,并没有什么知交,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这人便是太医院的同僚刘正。”杜沅沅心中诧异,此时此地,沈毓竟然讲起同僚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沈毓继续道:“刘正医术不差,且人如其名,为人正直敦厚,我同他颇谈得来。这次从别苑回宫,本想同他小酌几杯,但是,却发现已经寻不到他了。问起来才知道,刘正已于三个月前称病辞官而去。”

        沈毓的面上现出悲愤之色,忽然冷笑了几声,“称病辞官?纯属无稽之谈!”“为什么这么说?”杜沅沅问,沈毓道:“刘正的夫人远在潞州乡下,因身体不好,便未随他上京。但刘正夫妇伉俪情深,身边时刻放着他夫人的一柄象牙栉梳,以做念想。我去找刘正时,竟发现那柄栉梳被扔在屋中角落,且已断成两截。试想,刘正若是真的辞官而去,怎么可能将素日里如此重视的东西弃于屋角。我想,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杜沅沅听得惊心,忍不住问道:“他一个小小太医,会出什么事?”

        沈毓道:“我也是如此想法,但是,我却无意间发现了他留下的一项出诊记录。”杜沅沅知道,按照宫规,宫中太医的每次出诊都要详细登记造册,以备日后查询,而这些登记均由太医院集中保存。沈毓能查到刘正的出诊记录原本也不奇怪。沈毓似是知道了杜沅沅的心中想法,摇头道:“我所查的出诊记录并不是存在太医院中的那份,而是我们私下里记录的一份。我与刘正同为太医,日常也曾切磋医术,久而久之,便将每次出诊的药方及病因记录在一本小册子上,偶尔共同研究。这本小册子如今便放在太医院中我们惯常用的案头。但奇怪的是,在太医院中保存的那本正式记录上,刘正的这一次出诊竟然是个空白。”

        杜沅沅渐渐听出了眉目,“刘正的失踪,起因莫非是这次的出诊?”沈毓面容肃冷如冰,看向一个地方,反问道:“你可知道刘正是为何人而出诊?”杜沅沅看着沈毓目光指向,惊讶道:“难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