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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雖然知道先生是才子,我卻從來沒見過他畫畫,沒想到他一下筆竟如此不俗。

        我侍立桌旁正看得出神,又遠遠看見胤胤祥被一群長隨簇擁著踏進了院子月洞門,隨從們自覺停在門外,胤拿著一小疊文件,胤祥則興沖沖的拎了一壺酒向這邊走來。

        我正要給他們行禮,胤一擺手示意我不要出聲,兩人靜悄悄的繞了過來,也看鄔先生畫畫。

        只見先生在幾株菊花邊勾勒出低疏的幾筆籬笆,籬笆後一個少女的背影欲走還留,發絲和衣角在秋風中微拂,似乎無盡感傷徘徊,畫面本是一派說不出的清高蕭索,卻又因這少女的姿態而讓人無限依依。

        看得胤胤祥連我都是默默無言,鄔先生才笑呵呵的放下筆道︰“四爺十三爺,今日鄔某失禮了!”

        胤祥似乎還沉浸在畫的意境中,又把上面的詩念了一遍,才問鄔先生︰“先生高才!我這菊花酒真是送對了。”

        鄔先生笑道︰“哪有什麼高才啊,因見重陽節又至,似有所感,誰知近日俗務繞心,竟連一首詩都做不起來了。唉……還是凌兒吟此詩,盡惹起我無限秋情。”

        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分辨,胤祥就大驚小怪的看著我︰“又是你?”

        什麼叫“又”是我?我連忙說︰“這詩不是我做的,只是喜歡,便求先生替我寫出來的。”

        胤一直站在桌前低頭默看著那副畫,這才抬起頭來,淺笑著看了看鄔先生,又看了看我,說︰“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我也覺得這詩是女子所做。凌兒,如今我也喜歡這畫,你就讓給我如何啊?”

        居然連副畫也要搶,我不情不願的說︰“奴婢連人都是四爺的,一副畫就算掛在奴婢房間,也是四爺的。”

        “哈哈……那就是不願意了?”胤笑了,顯得心情很好,“那我讓人把它裱好,再送到凌姑娘房里,這該滿意了吧?”

        胤祥也笑我︰“你這丫頭原來這麼小氣?”又對鄔先生說,“今日皇上單獨見了我和四哥,說我們戶部的差使辦得不錯,封了四哥為郡王,明日就下恩詔。”

        “哦?恭喜王爺!”鄔先生欣喜的看著似乎不甚在意的胤,“果然,雖然差使沒有完成,這一趟卻讓皇上看清楚了不少人、事啊。”

        “但是八弟他們如今在刑部辦差……”知道他們又要議論政事,我連忙拿起我的專用道具——一個空茶盤子,轉身就要開溜。

        “哎!凌兒站住!”居然是胤在叫我,“你這丫頭!你在書房原就可以不必回避,怎麼還老是想跑呢?過來。”

        我只好乖乖回去站好,等候發落。只听他說︰“皇上已定于十月初六出發巡幸熱河,所有皇子和五歲以上皇孫都要隨駕,此次首次召集東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覲見大禮,事務禮儀隆重。近日,皇上將太子的侍衛全換了,听說到承德後皇帝跟前的侍衛也要換,這明擺著是針對太子和大哥的舉措啊,我心中不安,總覺得這次會出事似的。當此多事之秋,胤想請鄔先生也到熱河我的獅子園去,凌兒你仍隨先生一道,鄔先生你看如何啊?”

        鄔先生說︰“這樣很妥當,只是以我身份,不便與四爺一起隨皇上車駕同往……”

        “這個我已經安排好了,月底就派性音護送你們先去獅子園安置,我再同皇上車駕一起隨後便到。”

        終于可以出去玩了!還可以去看熱鬧的狩獵!我心里已經忍不住歡呼起來。

        剩下的一整天,胤在府里設家宴,又得與一眾皇子兄弟應酬,都沒有再出現,我們書房眾人樂得輕松的好好過了個重陽節。

        李衛他們兩個吃過晚飯又在院子里找蛐蛐,說什麼秋後叫聲清脆的蛐蛐最厲害,我興致勃勃的和他們玩到深夜,實在是困得不行了,才迷迷糊糊回去休息。感覺剛睡著一會,就有人敲門,我睡眼朦朧的,懶得理。

        又安靜了好一會,胤的聲音在外面低低的響起︰“凌兒,是我。”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猛的坐起來,看見他的身影被外面的光芒淡淡的投到門上,竟站得柱子般紋絲不動。他來做什麼?

        磨蹭著穿上衣服,我遲疑的打開門。他一手挽著自己的披風站在走廊里,看他一身整齊的服飾打扮,像從什麼地方剛回來。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看四周,書房和整個府里都已經是一片黑暗的寧靜。

        他默默看著我到現在,才開口,帶著一點笑意和醉意︰“我從側門進來的,不要吵醒他們。我在太子宮里喝酒喝過了,不想睡覺,想叫你陪我走走。”

        原來他還真有雅興,可惜我一點興趣也沒,外面這麼涼,我只想回去睡大覺……

        他看看我,笑了,聲音依然很低︰“怎麼,又不願意?”突然又有點黯然似的,“你就不能陪我一會嗎?”

        我看著他。不管他未來會是誰,此情此景,這個男人,誰能拒絕?

        于是轉身關上門,輕聲問他︰“四爺想去哪兒?”

        他的右手從我身後伸過來,握住我的左手,也不說話,就往走廊後很少有人出入的側門,沿那條我進府時走過的甬道走去。

        我被他溫熱有力的大手拉得發了呆,直走出好遠才發現自己心跳得厲害。一路上不停的經過小路、院子的紅牆,和長長的甬道,似乎永遠也走不完,我揣揣不安的看著他的側臉,他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只好跟著他像幽靈一樣在深夜的雍和宮里穿行。

        不知過了多久,我糊里糊涂的跟他穿過一個圍牆很低矮的院子,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湖水在夜晚星光下幽幽泛著水波,我這才發現,今晚只有滿天星斗,沒有月亮。

        他終于開口了︰“你好象很不願意和我多待在一起?”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他的聲音低沉渾厚,撞醒了我的夢游狀態。但是這個話,如何回答?我沒有說話。

        “回答我。”他強勢的盯著我。

        我只好無奈的開口︰“王爺你深沉威嚴,崖岸高峻,連眾皇阿哥和滿朝大臣哪個不服?奴婢只是……”

        “怕我?”

        我想否認,又覺得不好直接否認。他一直拉著我,沿湖邊走了好長一段,眼看湖畔已經荒涼起來,湖水里漸漸擠滿了枯萎卷起的荷葉,只讓人覺得一片秋色蒼涼,他才又開口。

        “可是我看到你,卻總是覺得很開心。”

        這是什麼意思?我吃驚的看著他,千萬不要說想要我做第N個小妾!我急忙想縮回手,他感覺到了,猛的握緊,很痛哎!我皺眉。

        他停下來,拿手掌托起我的左手,只用一根手指,撥弄什麼小玩意似的抬起我已經開始長指甲的食指,仔細的看了看。

        “你還是沒有用我給的藥?”他有些慍怒。
        我被嚇住了,瞪著他結結巴巴的說︰“那個……我……忘記了。”

        “忘記?你不是還想退回給我嗎?”他扔掉我的手,緊盯著我的眼楮,“說你怕我,我卻偏又從沒見過這麼膽大的奴才!”

        我越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干脆退開兩步,低下頭只看著他的靴子。

        他在我眼前來回踱了幾步,又說︰“可能我的確不太招人待見,做事出了名的刻薄,向來惹人忌恨。連皇上前兩年都說我“喜怒無常”,或許我真是太‘冷面’了些,不像八弟那樣,和煦溫柔,專能收買人心。”他似乎有些嘆息,語氣悠悠的,至此只剩下寂寞。

        我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一臉的失落,頓時發現了自己的自私。這個平日里一身鋼骨的“冷面王”居然也會懷疑自己?也會沒有自信?我,我想著的,怎麼就只有自己的利益?

        一陣愧疚,我像以前安慰死黨兄弟那樣拍拍他的肩膀,恢復了我法學系學生的本色,慷慨陳詞︰

        “王爺,何必感嘆行路難?你辦事精細認真,光明正大,是為朝廷,為社稷,普天之下小民無不能感受你的恩德,那些怕你恨你的,不過是少數貪官污吏卑污小人,有何可懼?

        至于“喜怒無常”,其實那是因為王爺你性子剛毅,外冷內熱,不了解你的人看到你這冷熱兩面,可能會誤解;但是當今皇上聖明燭照,只要你秉持自己的本心,實實在在為他老人家分憂,所謂日久見人心,他豈有不知之理?

        至于八阿哥,能被他的溫和仁義輕易收買的人,不過是些為謀私利的牆頭草,能被他收買,就不能被別人收買?王爺,你想想那些人,你是不能收買,還是根本不屑收買?”

        一番長篇大論擲地有聲,我滿意的喘了一口氣,不錯,語言表達還沒有生疏,只可惜面對的只是一片夜色而不是在學校的模擬法庭上——一想起現在的處境,又豪情頓消。

        這才想起我說話的對象,連忙看他。

        胤的面色泛起了我從未見過的潮紅,原本深不見底的目光此時就像被台風掀起了驚濤駭浪的海洋,似乎想說什麼,又遲遲沒有出口。他凝望我,慢慢的伸出雙臂,很輕、卻又很肯定的將我攏到他懷中,用披風把我裹在他胸膛前的小天地里。我呆呆的听著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直到多得數不過來,仍一動也不敢動。

        半晌,才听到他好象被壓抑得發悶的聲音響起︰

        “鄔先生說的不錯,你是上天送給我的,謝謝蒼天。”

        踏雪

        我後來也想不起那天是怎麼回去的了,只知道自己像夢游般仍被胤送回了房間,一路上我們還是一言未發,他只緊緊握著我的手。而那一夜,我整個夢里都是那個懷抱的溫度。

        後來幾天,胤在刑部的勘察有了結果,鎖拿一批大小官員的名單進呈康熙,皇帝大筆一揮全部準奏,各有司衙門立刻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