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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你知道我的身世嗎?”

        我把胤當日告訴我的那只有幾句話的身世背出來,然後笑著說︰“你看,我本來不過是個賤籍女子,還差一點就流落青樓,哪一點比得上你?不管怎麼樣,我已經忘記以前的事了。錦書你也忘記吧。”

        剛听完我的身世,她就猛的拉著我的手,淚光瀅瀅。到我說完,她又笑了。說︰“是啊,是錦書不對,倒讓姐姐去想起那些早該忘記的傷心事。你說的對,都忘記吧。等這一年過去,我就去海南,找我爹爹,服侍他一生。你呢?”

        听到這里,我顧不得說我自己,連忙扳過她的身子,急急的問︰“對了!你不知道嗎?十三爺今天說,好象八阿哥要把你送給九阿哥。”

        她顯然也是剛听說,表情一下就凝固了,緩緩轉過頭,又看著湖水不說話。我擔心的看著她,自己也是一團混亂,呆了一會,出了個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點子︰“錦書,你有心上人嗎?干脆和他一起跑掉吧?”

        她又笑了,有點歇斯底里,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姐姐,我時常看你,看得糊涂。有時候你精細伶俐,利落得像男孩子,有時候你偏又……”

        “姐姐你听我說,既然今日我們姐妹說了這麼多,錦書就把心里的想頭告訴姐姐,姐姐看我說得對不對。

        錦書是肯定不能跑的,一則,自從我家獲罪,原本定了親的表哥就再也沒了音信;二則,我爹爹他還是犯官身份,我若跑了,不是給我爹爹加罪麼?

        還有,姐姐,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麼?九爺真正看上的人,是你。當日你一進沁芳閣,我們班子的女孩兒們都在奇怪,你沒看出來嗎?她們都說,我們兩個長的很像。後來听說九爺這些日子老在這附近轉,卻又不進來。還有今天,瞧九爺和十三爺那個神氣,我心里就更清楚了——姐姐你想想,九爺他必定是對你有意,但是礙著你是四爺府的人,又與十三爺……交好,他才天天在這里轉來轉去,不得其法啊,可憐他一個堂堂康熙爺皇阿哥,居然為姐姐彷徨若此……”

        她輕笑一聲,“——所以,有姐姐在前,錦書自認無須擔心。”

        我腦子里極度混亂了一陣,但大概我的性格實在是太樂天了,首先從混亂中蹦出來的想法卻是︰當日在熱河,十四阿哥看到我就是和十三阿哥在一起,今天他又特意來這八爺府看我……看來可憐的十三居然莫名其妙的代替胤成了緋聞男主角?

        錦書也不等我說話,已經拉了我往回走,邊走邊說︰“走吧,頭發衣裳都要濕透了,要是被那兩位爺看見,又要怪奴才們侍侯不周了。姐姐,不管怎麼說,有人真心鐘情于你,都是讓人羨慕的福氣啊……錦書我,最後不過是來去無牽掛罷了……”

        “來去無牽掛……錦書,可是這繁華世界不是我的牽掛啊……听你這話,我倒是想起一首詩,只有你這樣的人才配得上……不過……”

        “怎麼?既然有佳句,為何猶豫?”

        “唉,我只喜歡它意韻高潔,但太過于淒美,讓人覺得……不祥。”

        “原來姐姐還有這樣的好詩藏著?那姐姐不能偏了我,一定要寫給錦書!我還沒見過姐姐的文采呢!”

        眼看已經回到了沁芳閣門口,我苦笑,我那筆鬼畫符似的毛筆字,老是抄別人的詩,也叫“文采”?老天,你一定要原諒我,這不是我故意的,都是誤會,誤會啊~~~

        進了花廳,我們忙著換衣服,擦頭發,錦書自己弄好後,過來從蘭香手里接過我的頭發,一邊不做聲的遞給我一支毛筆。我眼睜睜看著丫鬟迅速的在桌上擺好筆墨紙硯,心里暗暗叫苦,連忙尷尬的轉身拉著她的手︰“好妹妹,你饒了我吧,我那筆字寫出來真不是人看的,別叫我出丑了——我唱給你听,你來記,好嗎?”

        她像每次听我說我什麼都不會時一樣抿嘴笑笑瞥我一眼,丟下我濕漉漉的頭發,親自去搬了琴過來,然後坐到桌子對面,拿起筆,微笑的看著我。

        我歪著頭想了好一陣,才算把《葬花吟》的詞想全了,汗一下,不能怪我水平差,實在是它太長了。于是慢慢試著唱起來,中間還很難听的打了幾個頓,幸好它的詞非常吸引人,我每次出錯時偷眼看看錦書,她似乎絲毫沒有覺得,一直在專注的奮筆疾書。

        第一遍唱完,要重復唱“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之後的詞,我剛唱順了,準備投入的、不再出錯的唱這高潮部分時,卻看見錦書將筆一擲于地,痴痴的拿起紙看著自己剛記完的葬花吟,一串兒眼淚順著臉頰直滾落下來。

        我嚇得把琴弦撥得稀里嘩啦一陣亂響,連忙丟了琴,繞過桌子,拍拍她的肩膀︰“你怎麼了?沒事吧?為什麼哭啊?”

        這一站起來,才發現沁芳閣的其他女孩子都在我們身後,愣愣的听著,有幾個,竟然也在哽咽。錦書放下紙,抬頭看看我,想笑,但是笑得……還不如哭呢,她指著那群女孩子說︰“姐姐,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個班子的姐妹,全都是江南一帶沒入甦州府的官奴……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淨土掩風流……”

        扶著我的肩膀,她已經泣不成聲,其他女孩子感懷傷情的,竟然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我忙得拍著她的肩,卻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想想她們“一朝漂泊難尋覓”的身世,“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日子,還有這個連人權都沒有,更不要說“女權”的世界,這群女孩子的命運是如此微不足道,連我自己,也是一樣。黯然了又黯然,我的口才居然一點都發揮不出來,只好默默的陪著她們流淚。

        第二天,我發現沁芳閣里唱起了一片《葬花吟》,錦書居然還編起了一個舞,正試演得全神貫注。

        我大驚之下,連忙拉住她問︰“不是說這詩不吉利,不要唱的嗎?你……怎麼還跳起來了?”

        她停下來,好笑的看著我,似乎是我太大驚小怪了,說︰“我們平日里唱的練的,都是給那些貴人老爺太太們看的,如今有我們自己喜歡的詞兒,還不許我們給自己唱,自己跳?”

        其他女孩子也一片贊同聲,我不甘心,又說︰“那,這樣的曲子,肯定不能在娘娘壽誕那日演的!你們還是多練練戲,還有我們編的舞吧!”

        錦書停下來,冷笑一下︰“說是這麼說的,不過姐姐你不知道,到時候演什麼都是娘娘和主子們選牌子,他們選什麼我們才能演什麼。再說,娘娘她們那樣身在宮里的女人,心里也說不定比我們好過多少,看看從古到今,多少宮怨詩,也不比這葬花吟差。”

        我被她說得一呆——這個錦書,口齒脾氣居然真的跟林黛玉一模一樣了。

        見說的沒用,我也無奈的笑笑︰“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御溝?這麼說來我竟說不過你。眼看已經是暮春時節,你是不是還要親自去葬花呢?”

        “正是!我們已經準備了花囊花鋤,姐姐你不一起嗎?”

        我徹底絕倒。
        胤

        北方的春天漸漸暖和起來,八爺府後花園里桃紅柳綠。看著幾只燕子低低掠過湖面,重又輕盈的沖上天空,我卻茫然的靠在湖水上的欄桿邊,原本沒什麼心事可以難倒的我,現在卻在為自己的未來憂心重重。

        眼看離現代的生活越來越遠了,古代的生活卻仍然應付得手忙腳亂,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實的感覺到過對自己生活的毫無把握,難道就這樣應付一天算一天?在這“萬惡的舊社會”里,不管胤還是胤,我總感覺自己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看上眼了的好東西而已。他們有自己完整的世界,妻妾兒女,心腹大臣……最重要的是,權力和事業,相比之下,一個女人算什麼?我就算付出所有感情努力,恐怕在他們心里百分之一的位置都佔不到。這種不平等的感情我絕對無法忍受,我永遠不會、不能忘記媽媽的教訓……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像錦書說的,反正我是四爺府的人,四爺會給我做主,這種感覺真是太不好了……

        這麼繞來繞去總想不出個頭緒,我一整天都在唉聲嘆氣,錦書她們排演的戲曲我一句也沒听懂,反倒讓我覺得自己像在演一個荒誕劇,把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混合在了一起,我閉上眼楮埋著頭,真希望再睜開時,已經回到了和媽媽度假時的陽光沙灘。

        “姐姐。”是錦書。還是在這里……唉。

        “什麼?”

        “你看啊。”

        我抬頭順著錦書正在望著的方向,看到湖水對面,是何公公帶著幾個人匆匆走過,立刻全身緊張起來。

        我們默默的等了一會,何公公果然進了沁芳閣。他仍然笑嘻嘻的,也不噓寒問暖了,說道︰“錦書姑娘,咱們爺說,特意托兩廣總督楊大人進京述職時給捎個令尊大人的信兒,今日楊大人來了,要你速去見見,好親手把信交給你。”

        “嘩啦”一聲,錦書左手邊架子上的文墨笙蕭落了一地,她也不管,只顫抖著嘴唇,道︰“楊大人在哪?煩請公公帶路!”

        “錦書姑娘不要著急,八爺留了楊大人在岸芷軒品茶呢。凌姑娘,”他突然一轉頭叫我,本來听得呆呆的我沒想到還會有我的事,連忙看著他︰“因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並幾位大人都在,叫你去試演曲子看看。”

        他們夠狠!拿著正式點的場面壓我,我再沒有理由不唱了。想著,我恨恨的拉起錦書就走,忙得蘭香她們連忙攔著我,給我們好生整理了一番服飾妝容才放我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