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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先看到一個女子的側面,在從窗紙透進的陽光下白得耀眼,竟看不清五官,但見一身素服,烏油油的發髻隨意挽著,頭上一個首飾也無。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做如此打扮?若非心如縞素,實在不祥。

        她專心的看著一本書,竟沒發現朕。這房里布置簡樸,更是毫無裝飾擺設之物,也沒有梳妝台,只在一張小幾上堆了幾本書,床榻上只幾床料子樸素的被褥。

        這屋子空闊得雪洞一般,哪像女子住的?唯一算裝飾的就是牆上一副圖畫了,在圍了幾株清瘦菊花的竹籬後,一個女子背影縴縴,欲走還留,發絲和衣角在秋風中微拂,一派清高蕭索,卻又脈脈如訴。其詩雲︰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把這兩句在心里咀嚼了幾遍,暗自叫聲好。這清高氣韻,翩然出塵……

        看畫時,女子已經丟下書站了起來,似乎有些踟躇,對朕這個陌生人的出現有些奇怪。但我把目光迅速轉到她身上時,她落落大方,毫無做作羞怯之意,只不卑不亢的福了福。

        朕突然發現,很久沒有看到過臉上一點沒有妝的女子了,她臉上的干淨顯得五官分外清秀,叫人賞心悅目。

        她的眼里霧蒙蒙的,似乎什麼都看在眼里,卻又什麼都不在意。這目光落到朕身後,眉目間突然有說不清意義的光芒一閃而逝——她看見的自然是胤胤。

        還在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她已經輕輕的跪下磕了三個頭︰“奴婢凌兒,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听見自己長長吸了一口氣——這孩子竟靈慧至此……

        這麼一剎那,她已經分析出朕的身份?不自覺轉頭想求證——是不是……走錯了?

        但是只看了一眼胤胤的表情,就知道沒有錯。

        胤沒有視線向下,臉繃得緊緊的,明顯在極力克制自己。胤的目光直勾勾看著她,目光灼熱。

        ……沒有錯……揮揮手讓德楞泰關上門,朕要坐下來,重新想一想。

        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她身材非常嬌小,而且瘦得嚇人,可以想見這些日子里,她心里也受了不少煎熬。此時她只平靜的看著我,雖眉目微擰,似有無盡的倔強之意,但發白的嘴唇卻隱然含笑,似乎她等待的什麼已經到來了。

        原來的想法完全被打亂,不知如何說起,只好先叫她起來說話,朕听見自己的聲音分外和藹。問她什麼呢?

        “你是南方人?”

        她蒼白的小臉突然俏皮的笑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回皇上話,奴婢是四爺從揚州人市上買回來的。”

        她的聲音輕靈,這蒼白卻燦爛的笑讓人心痛。人市?……

        追問她,她告訴了我更令人心痛的事實。賤籍,秦淮河天香樓,族人出賣,憤而投河,失去記憶。這……就是編戲詞兒,沒有親眼見到,親身經歷,也編不出來這樣的……老四,親眼見了這一切,救了這樣一個孩子……原來他對民間疾苦的了解,比朕想象的還要深。

        要低頭看著自己精瘦的手背想一想,才能整理自己被這一切震驚的心情。朕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啊……是不是朕在皇宮里關久了?朕也許該去進行朕一生中的第六次南巡了?再去看看江南,看看江南的靈秀山水、人物……

        隨便找點什麼問她,只是想听她再說說話︰

        “你……在看什麼書?”“喜歡誰的詞?”

        “奴婢最喜歡甦東坡的詞。‘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缺月掛疏桐’‘十年生死兩茫茫’‘夜飲東坡醒復醉’‘清夜無塵’‘世事一場大夢’……讀其文字,當真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看著她姿態如此自然的侃侃而談,似乎朕只是一個在路邊茶館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狐媚?這個詞離她豈止千萬里?

        有風骨在其內,她不做作,不扭捏,不嬌不媚,淡定從容……

        可惜,朕竟然是來要這樣一個孩子去……死。如果她知道了,還能如此輕松的笑談麼?

        要使勁皺眉,才能說出這句話︰“凌……兒,你可知,朕今日所為何來?”

        她笑得比剛才還輕松,似乎朕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簡單。

        “……請問賜給奴婢的,是毒酒還是白綾?”

        “你!”不由得站起來,這是真正的,震驚。朕……不相信!

        “……將你給了胤便是?”

        “……凌兒毫無活下去之理,否則,何需皇上您聖駕親臨?……箕豆之火不燃,則兄弟相安。”

        趨近了,深深的研究這個孩子霧蒙蒙的美麗眼楮——這個蒼白柔弱的身體里,究竟裝著一個怎樣洞穿世事的精魂?!

        朕要坐下來,坐下來,支撐自己接受這個現實……

        “你……是個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兒子……對不起你……”

        “……奴婢以不潔之身,有辱雍親王體面……

        “……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著,無論奴婢跟了哪位爺,另一位爺必定……懇請皇上快些賜凌兒解脫……”

        這一句一句看似卑微恭順的回答,她竟然是在提醒朕……朕已經明白了……

        她,不但早已明白,而且早就在等著這一天……她真的完全不留戀這繁華?也許跟了老四或老九,不但有繁華富貴,還有熱烈的情愛。可是她,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居然像一個早已勘破世情的老僧,有些等不及的看著朕,等不及的……想要離開這個世界。

        朕要向她道歉……朕教的什麼兒子啊?糟蹋了這叫人心疼的好人兒……

        她卻耐心的安慰朕︰“……海晏河清,盛世將至……”

        海晏河清,盛世將至?

        朕想起了這幾十年來艱苦奮斗下來的江山基業,犧牲了多少江山靈秀所鐘的人?皇祖母、皇後、伍先生、甦麻喇姑、周培公、熊賜履……一個個把心血灑在大清基業上的故人,在朕之前離開的人們,走馬燈似的過在腦子里……這個得來不易的錦繡江山,朕要把它看好了!要我大清盛世相傳!不能讓它被……被那些不爭氣的孽障……糟蹋了!

        最後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個仍在微笑的孩子,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蒼白得透明的靈魂,不在人間……不再受人間的苦,也是好的。

        強迫自己抿緊了嘴,拉她起來,轉身欲走,看見胤胤還死死的盯著她。朕不想再看他們的目光,怕自己也想再看看這個叫人心疼的孩子,硬生生扭回頭,聲音已經變得冷冰冰︰“胤,胤,隨朕去暢春園!”的67

        離開了,腳步越來越快。毒酒是宮里藥房常備的,足份量的砒霜,只一口就可以要了那個小小的身體的命。……只有安慰自己,這也是她的期望,希望她走得快些,不要痛苦……

        胤胤的腳步在我身後拖沓遲滯。朕的腳步也有些虛浮。

        為了這個江山,要犧牲多少好好的人兒……我放在老二身邊的朱天保、陳嘉猷,其學問人品,何嘗不是崖岸高峻的正人君子?要照他現在這樣胡鬧下去,這些人遲早也會被他害了,可是他是朕的兒子,朕和皇後的兒子……朕老了……朕只能給他最後一個機會……朕去南巡,散散心,把朝政交給他,看他究竟會怎樣折騰?

        萬一……老二果然不爭氣,還能交給誰?這樣的錦繡江山,這樣的靈秀人物,難道要交給老八、老九他們,就像糟蹋這孩子一樣糟蹋了?……

        原來老四,朕看走眼了。原都說他德薄量淺,刻薄寡恩,只勝在辦事精細,是個好臣子。可如今看來,他心胸並不冷漠,也毫不狹窄,他不但心中有熱騰騰的愛,還有極大的包容之心——只是性子太剛毅,不易被人了解……他心里,其實很苦……

        看來,是要重新、好好看看這些兒子們了……只可惜了這個孩子……

        胤番外(一)

        門,被德楞泰輕輕關上了。

        我仍然不打算看一眼站在身邊的胤,我怕我只要一看到他,多年來辛苦修身養性的成果就會毀于一旦——我會撲上去毫不猶豫的親手掐死他。

        我剛才也沒打算再看一眼房間里面,皇上正面對著的,已經在我心上深深扎根的那個蒼白的人兒。

        我已經準備很久了。

        往身後看看,侍衛後面,太監中間,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捧著酒壺酒杯。里面應該用的是砒霜。管藥房的張寶在我接管內務府後就入了我門下,他說早已做好準備,那個負責看守藥房,一步也不許離開的守庫老太監,在我給消息之前,無論什麼地方取毒,一律只給砒霜,其他藥,或受潮變質,或與別的藥混合了,尚未清理出來。我是管著內務府的親王,這點小事,若不能做得滴水不露,我胤這麼些年的虛名就白擔了——我不認為這樣是過慮,雖然宮里頭永遠是用千年不變的鳩酒——砒霜,但是這件事,一點差錯也不能出。

        李衛已經回來,遠遠的在側門那里躬身侍侯。照我早先的吩咐,一回府,他直接去後頭小佛堂叫性音,坎兒把所有人摒推在書房外。鄔先生,老規矩,有外人出現時,一律只回避在他的房間里。梅香蘭香奉過茶回避出去了,就在這書房院子里。

        再想了一遍,我才冷冷的看了一眼低頭看著地的李衛,要是凌兒沒有活下來,我要他們殉葬!

        房間里聲音低低的,凌兒的笑聲卻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