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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她笑得輕靈、蕭索、釋然,我明白她早已在等著這一天,難道她真的已經心如死灰?我把拳頭握緊,再握緊。

        凌兒……我這樣愛她,卻沒有保護好她。

        但這越來越多的磨難,只能讓我燃起越來越熊熊的心火和斗志——我,愛新覺羅胤,向我信仰的佛祖發誓,就算要下地獄,就算為此需要登上帝位,我也要去做——保護她,愛她,讓她不再受苦,還有……為她報仇。

        門被皇上親手拉開,他雙眉皺得很緊很緊,神色哀傷。凌兒……為什麼你總是讓見到你的每個人心疼?看到你,我總是會陷入一種很奇怪的情緒……你讓我想到活在這世界上一切值得高興的事情,哪怕,僅僅是活著;可是同時又會想起所有值得擔憂和哀傷的事情——你的目光看著一切,好象又穿透一切,讓人想到韶華易逝,繁華一夢——佛家說的,萬事皆空。

        凌兒……你特別美麗嗎?也許……可是當你不在眼前時,我想起的你,除了瘦小的身子,干淨的臉龐,其實就只剩下一個虛無的東西,一種感覺,也許……是你身體里的那縷精魂。

        深深的看了你一眼,你的目光卻霧蒙蒙的,那個笑,快要把我的心都揪出來了。如果不成功,這就是見你的最後一眼?……不可能!性音和鄔先生都說,砒霜雖然是產常見的毒中藥性最厲害的,但也因為如此,它被廣泛使用,更被廣泛研究。性音更保證說,他們江湖人,早有一套可靠的解毒辦法。萬一凌兒被賜毒酒,只要我能確定用的是砒霜,他就有辦法。賜死無非是兩種可能——毒酒或白綾,如果是白綾,就更簡單了,只要我把周圍的人都安排好……

        腳步像灌了鉛一樣沉甸甸的,隨皇上離開你的每一步都叫我心痛。你又要承受一次痛苦了,就算能成功……不!是一定!一定能成功!我會彌補你,我會實現我的諾言——我能給你幸福。

        可是我又需要走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們走時,只留下賜死和監督收尸的兩個太監。就是宮里頭妃嬪賜死,也不過是多幾個太監而已,不過是個女人,還能逃了不成?這樣容易做到的小事,皇上不會想到,居然也有挽回的可能性……

        出府了,皇上進了御輦,我也上了自己的軟轎。此時,性音應該已經指揮他的幾個徒弟把書房悄悄圍起來了;李衛應該已經去給太監塞銀子,請喝茶,和梅香一起哭著求他們讓給凌兒最後梳洗換裝了;蘭香……已經被性音灌了砒霜,換上了凌兒的衣服,打扮成凌兒的樣子——小太監才見了凌兒一面,蘭香和她年齡、體態相仿,且已經是個死人,太監親眼見到凌兒喝下毒酒,怎麼也不會想到的。

        轎子四周是馬蹄整齊清脆的“得得”聲,我們走得越來越遠了。此時兩個太監應該在旁邊屋子等著梅香給凌兒梳洗換裝,而蘭香應該已經被換進了凌兒的房間;性音應該已經把凌兒帶到側門附近的秘室里進行第一步的解毒——鄔先生于醫道上也頗為不俗,已研究過性音提供的解毒方法,覺得是說得通的,但是究竟有多大把握……?我只有握緊自己空虛的手。

        這條路如此漫長……想起我帶你去莊子上看馬那次,抱著你,幾十里路一轉眼就過去了。而現在,你應該已經在被性音和他的徒弟們帶去老黑頭的莊子的路上了,一乘不起眼的軟轎早就等在側門,我親自叮囑過,除了性音任何人都不能用。

        老黑頭的莊子上,有踏雲和小棗紅,你一定會喜歡的。那也是我的所有莊子中離我王府最近的一個,誰會想到,你不但沒有死,還就被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李衛和梅香應該已經由小太監看著,把蘭香的尸體運到左家莊化人場了。

        性音有沒有在路上就趕緊用內力為你逼毒?據說解毒的第一步,就是用綠豆湯和生豆漿灌,催吐出還未完全進入血液的毒素,這在府里就應該做好了,現在再用他的內力徹底逼出剩下的毒……但是性音說,你體質太過虛寒,近日又不進飲食,僅靠喝湯維持。毒,會很容易侵入你的身體,徹底解毒恐怕不易……

        “王爺……”有人在叫我?已經到暢春園了?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指甲掐得生疼,身體也僵硬得厲害。

        艱難的鑽出轎子,胤的轎旁圍了幾個人,樣子焦急,皇上不滿的向他那邊看過去。

        有人把他扶出來,他居然在哭。

        我狠狠的回頭。就算完全能理解他哭的心情,也絲毫沒有減輕我對他的痛恨。是他,侮辱了凌兒!還害死了凌兒!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皇上對我的表現似乎還算滿意,讓我留在書房陪他看折子討論政務,不耐煩的把胤放在了一個偏殿叫侍衛看守起來。

        我自然一點也不會出錯,任何方面……政務,我熟悉的侃侃而談,另一邊,應該也不會有差錯吧……凌兒應該已經到了莊子上。有一座單獨的別院,專門為我偶爾要去散散心,小住兩日準備的,位置在山坳一邊的最高處,隱秘,幽靜,就算要打仗,也是易守難攻。因多年不去,也有些荒了。我早已吩咐性音讓他的徒弟們親自悄悄去打掃出來了,莊上除了老黑頭一家,沒人知道,當凌兒住進里院時,他一家也已住進外院,方便照顧,也很好掩飾,就說我把那宅子賞他了。老黑頭一家都在我手里,他們也知道我的脾氣……

        不用說話的時候,我都在反復的想著他們做此事的每一環。如何進行,可能會有什麼差錯,如何彌補……見了好多大臣,我不用像應付皇阿瑪那樣應付他們,所以他們看我的樣子都很奇怪。皇阿瑪總是很寬容的看看我,他應該能理解,本來屬于我的,一個這樣可憐的人兒,她本來可以幸福的……

        我的心痛根本不用假裝,因為她也可能真的就這樣死去了……這種可怕的可能性偶爾會讓我眼前發黑,就算皇阿瑪賜參湯也沒有用。

        眼看她經歷的每一層苦難和困難都只能讓她在我心上的烙印越來越深。正如那天我對凌兒說的︰“不管是誰的意思,我都不會讓你死。不管為此需要什麼,我都能做到。”胤祥在離開之前不敢相信的看著我說︰“四哥,你已經痴了……只是,凌兒如何承受得起?曾因酒醉鞭名馬,惟恐情重累美人啊……”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幾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這也許就是我的性格,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我想去做,一定都會做到底,直至成功為止。

        天終于黑了,皇阿瑪賜過晚膳,放我和胤回去。雖然我沒有看他,但知道我們都走得很慢……腳下好像有膠粘住了,我們的每一步都舉得很沉重。

        出了暢春園,不要轎子,我騎上馬機械的往回走。胤突然騎上馬,一個人胡亂飛奔走了,他的隨從們大呼小叫的追了去。我沒有反應,雖然我心里早已打馬飛奔向了莊子,但是不能……現在不能……

        慢慢捱回府,支走福晉和所有的人,叫來李衛他們兩個,細細問了一遍。

        “……兩位公公收了五十兩銀子,在書房喝茶,就讓我們給凌姐姐換裝梳頭了,性音大師把凌姐姐接了過去……”

        “……一直到後來送去左家莊化人場的路上他們都沒有再看一眼……已經把骨灰交給蘭香的家人了,說是暴病,100兩撫恤銀子也給過了,他父親說謝王爺恩典……”

        “王爺,凌姐姐已經到莊子上了,性音大師叫了他的一個徒弟回來傳信兒說性命應該無礙,但至今未醒,還說王爺其實不必急著過去,若去,最好也等到三更時再動身,以免惹人生疑……”

        別的都不需要听,有那一句話就夠了——性命無礙……

        揮退他們,一個人坐在房間,打開那副畫,細細的看著,想著,等著……

        第一次看到你,就是在鄔先生的這副畫中。

        我那時和老十三焦頭爛額的在江南,從鹽商身上千方百計要銀子,修河堤,救災民。狗兒和坎兒兩個小家伙的出現,我頗為欣慰,他們很聰明,又是被我親自救回來的小叫化,稍加調教,今後必定是用得上的。得知鄔先生也救了一個人,我還和老十三嘲笑了一番,說我們江南此行就是劫富濟貧來了。

        過了半個月,年羹堯的信和畫像一起送到我手上,我對他辦事的利落很滿意。

        先看了信,無聲感嘆一下,隨手遞給胤祥。展開畫,立刻被畫中人的目光神態吸引。一個少女青裳樸素,面色蒼白的斜倚在床上,眼楮微睜,目光迷離,似乎在看著很遠的地方。她五官精致,但最吸引人的,並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眉目微擰,嘴唇緊抿的那一股倔強之意。

        我最先感嘆的,卻是鄔先生高才,更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畫筆好。誰都知道,一個人字畫就是一個人的心胸視野,這麼一副簡單的白描小像,卻如此生動,為何?

        鄔先生看人,已經能直接洞穿人心,這目光用來看事,也必定入木三分——不是尋常人能達到的。

        後來事務煩心,只得知先生已隨性音安然起程進京,叮囑了一回福晉要以國士之禮相待,就把這事丟開了,倒是胤祥,對著畫兒嘖嘖感嘆了半天。

        回京城時,發現百官和眾兄弟們隆重得異常的在碼頭接風,我已知道事情不對,干脆鬧了個不歡而散;不敢回府就直接去找皇上交差使,皇上什麼意思也沒吐,說我們辦得好,他人的指責不用去管,就是不說一句實在的。

        不賞不罰,就是壞事。退出來,想到這幾個月的辛苦,我還先強打精神安慰了一番胤祥,才氣悶的策馬回府——也許鄔先生,能從這混亂的朝局中理出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