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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物過剛而易折,胤祥受此挫折,也真是命定的,現在,他會有很長時間的空閑去吸取、研究這個教訓,從中成長——和我一樣。

        “小姐!”

        是孫守一,他和碧奴一樣,習慣叫我小姐。我腦中電光火石間迸出一個疑問,但眼前沒有時間,碧奴已經迫不及待的開了門,卻又立刻羞紅了臉側身避到一邊。

        孫守一神色尷尬,行了個禮道︰“小姐,十三爺命我來請小姐商議。”

        我想了一想,問他︰“去熱河的事怎麼說?”

        “大家都說萬萬不可,熱河現在已是市集重鎮,蒙古各旗的人都有到那里買賣東西的,京城的商販也時常來往,人口雜亂,十三爺又是想去祭奠敏妃娘娘,那塔古寺附近有市集和人家,要去那里,就是在深夜也難掩行蹤。況且,年將軍的差使應當直接往西去,也沒理由去熱河,這一路人馬有意招搖而去,掩飾十三爺與小姐的行蹤本是最妙不過,若突然折轉路途就太過顯眼了……”

        我已經明白了,胤祥想去“見”他的額娘。難過了還想著找媽媽?我不由得失笑,他在精神上原來是個還沒有完全自立的大男孩。叫我去也沒用,這種做法不值得支持。

        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我轉身對碧奴笑道︰“你晚上不用陪我了,你們小夫妻才新婚不久,我怎麼好拆散?四周都是他們幾個的房間,還有年將軍的人,我不會有事。”

        碧奴的臉霎時紅得像傍晚看到的那個夕陽,我一邊踏出門來,一邊問︰“十三爺在哪?”

        孫守一說了什麼我沒听見,因為一出門,就感到一種強烈視線的注視——就在不遠的對面,這目光的主人面無表情,但那種帶著貪婪、算計的打量眼神讓我聯想到野獸。

        只有一瞬間,當我也看到他之後,年羹堯的表情恢復成正常的沉肅恭順。

        心中又凜了凜,隨著孫守一走向年羹堯身後的房間。

        年羹堯在身後關上了門,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處境有些微妙。見我進來,神情焦躁的胤祥立刻把手中的酒瓶停在半空,期待的看著我。但我注意到武世彪站在牆邊,雖低著頭,卻毫不掩飾懷疑和不滿的瞥我一眼,阿都泰安靜的低頭站在他旁邊,連身後的孫守一和年羹堯一起,他們向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但我能明顯感受到那完全是出于胤的面子。

        “凌兒……”

        不等胤祥說完,我先一把奪走了他的酒瓶,在他抗議之前斬釘截鐵的說︰“不能去熱河!敏妃娘娘在天有靈,也不會許你這樣任性的!”

        胤祥一下子泄了氣,但其他人都明顯松了一口氣。武世彪猛的抬起頭,倒最先開口︰“十三爺,凌主子說得沒錯!我老武不是惜了自己這條命——王爺把您交給我們幾個,奴才們幾個赴湯蹈火不算什麼,可您要是拿自己去冒險,怎麼對得起敏妃娘娘和雍親王啊!”

        我贊賞的看了他一眼,沒想到這個粗人雖說話不好听,心地卻率直得可愛。

        胤祥的神情由煩躁變得悲苦起來,他心里顯然都明白的,只是感情上一時還接受不了。嘆氣,從桌上拿了一個茶杯,給自己斟滿一杯,仰頭喝了一口,辣辣的勁兒過去,一種熱烈的醇香在唇齒間回味無窮,我由衷嘆到︰“嘖嘖,十三爺剛才那樣牛飲,真是糟蹋這好酒了。”

        見大家沒有話要說,胤祥也放棄了堅持的樣子,我笑道︰“十三爺,早些歇息吧,大家都辛苦一天了,明天還要趕路呢。”說著便退了出來。

        回到房間,碧奴還在,我直接向她提出我心里那個疑問︰“碧奴,我問你,當日我被八阿哥帶走後,莊子上的人怎樣了?”

        碧奴手里還捏著針,猝不及防听到我這麼問,神色驚慌起來︰“小姐,我……我不知道,我醒來之後,人已經在王府了。”

        “你不會一點不知道的,你爹老黑頭和你娘李氏呢?”

        “他們那幾天都到下面村子收租子去了,不在莊上,我成親時他們也在……”

        “那他們有沒有告訴你,當日在我住的地方的侍從小廝和護衛都怎樣了?王爺必定罰他們了?”

        “沒……沒有,不……小姐,我真的不知道……”

        “罷了,不為難你,你向來不會說謊的。”

        “小姐……”

        碧奴怯怯的低著頭︰“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娘說,她後來再也沒有見到在那天當值的那些人……”

        又牽連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命,我連感慨都麻木了。

        “……你去吧,說了不用陪我的,早點休息。去吧。”見碧奴猶豫,我又擠出一個笑臉。

        關上門,一個人在窗前坐下來,人們都已經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小小的、簡陋的客棧院子中間灑滿安靜的月光,若不是怕打擾了其他人,我一定會彈彈琴。

        年羹堯的身影從小天井里匆匆閃過,奇怪,我立刻推開門跟了上去。

        我並沒有掩飾自己的行蹤,年羹堯也是。

        地方很小,年羹堯顯然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卻反而停在原地躊躇起來,他低頭似乎想了想,干脆退到一邊站著。

        這客棧的後院已經是小鎮的邊緣了,齊腰高的粗糙土牆後面是一大片菜園子,月光下一列士兵成什麼隊形站在外面幾個不同的方向值夜守衛,投下的影子和身板一樣筆直。胤祥靠在牆角一顆矮樹上,背對著我去的方向,時不時仰頭“咕嘟”一聲。

        又在喝酒?一路踢到地上扔著的好幾個空酒瓶,才走到他身邊,卻發現他臉上亮晶晶的一片淚光。

        他在哭?我是不是不該來看他的隱私?也許讓他哭一哭就好了?我把手縮回來,第一次在胤祥面前手足無措起來。

        “凌兒?還不回去休息?你也睡不著麼?你說說,我額娘真的在天有靈麼?我倒要問問她,為何我她拋下我先走了,看著皇阿瑪也不要我了,連親兄弟都恨不得我死?!”

        他原本撐在樹上的手在空中順勢握成一個拳頭︰“凌兒,你說這是為什麼?”

        他說的沒錯,但這些問題原本也沒法回答,他喝醉了,我倒擔心起他揮舞的拳頭來——要是被胤祥的拳頭“誤砸”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回頭想尋找支援,年羹堯就站在遠遠的一處角落,身影藏在黑糊糊的的陰影里,只有一雙眼楮閃著幽光,像在夜晚覓食的狼。

        真不知道哪一個更可怕些,只好回頭再看胤祥時,他的拳頭一下一下狠狠落在樹上。

        這也不算輕彈男兒淚了吧?——這淚全都是他胸中的郁悒和悲憤化成,不必再勸解,我只站在一邊默默陪著,心情也不可抑止的被他影響得躁亂起來。胤祥總之還是成了正果的,可我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處而去,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直到年羹堯叫了阿都泰一起跑來,不由分說把他往回架,我才跟著他們回去了。

        看著人們把胤祥架回床上,想著要避嫌,才忙忙離開,轉身前瞥見剛才喝了一口的那種酒還有幾瓶在桌上,順手拿了一瓶,剛走出屋子,身後不知從哪里又鑽出一個聲音。

        “這紹興陳釀女兒紅,最是後勁綿長的,凌主子,小心醉了。”

        年羹堯的聲音在身後低聲笑著,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回頭看,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院子太小,在對面傳來的胤祥含糊的醉話呢喃聲中,我自斟自飲了幾杯,喝得太急,腦中果然昏昏然起來。

        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把自己灌醉,醉了就是這點好,什麼都不用想,輕飄飄一夜好睡。

        黑甜一覺醒來,日頭已到正午,擔心大家都在等著我上路,心想這下可出丑了,匆忙梳洗好出來,正好見胤祥也剛剛醒來的樣子,站在他房間門口,由著一個親兵給他扎靴帶,一只裹得粽子似的手胡亂揉著眼楮——可不是昨天他自己砸傷的?

        見他神情委靡一如受傷的頑童,不由得瞧著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我才不同情他——難道我不比他更值得同情?胤祥大概也想到自己昨夜的失態,用那只沒受傷的的手尷尬的撓撓頭,也笑了。

        這日之後,胤祥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不但不再鬧脾氣,還變得異常的好說話起來。年羹堯軍紀森嚴,部隊整肅非常,做事效率極高,所以一路上行進順利,除了景色日異,再也沒有別的事情發生。

        不到十天,我們已經深入到一片草原腹地,連天空都開闊起來,在廣袤的綠色上方,天藍得透明。

        草原中的城鎮只和中原地方的村子差不多大,這一天,我們扎營的地方因為靠近一片湖泊而形成一個小小的聚居地,偶爾會有四處遷徙的牧民來這里進行最簡單的交易,以物易物,換取生活用品。

        這麼寧靜的地方,我卻依然睡不安穩,天還沒亮就輾轉醒來,悄悄拎起一壺酒,往湖邊走去。

        正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時候,寒氣逼人,我開始後悔沒有多穿件衣服,還好帶了有酒,幾口香冽的竹葉青入腹,全身才舒服起來。抱膝席地而坐,望著東邊的天空顏色漸漸變淺,啟明星燦爛的閃耀,輕薄的雲一朵朵卷過天空,隨意舒展成各種形狀……

        “凌兒。”胤祥遠遠叫我,靴子一路悉悉索索踩著草走過來,“這時候外頭露水重,你怎麼坐在地上?著涼了可怎麼好?”

        我笑而不答,向他晃晃手中的酒瓶。

        胤祥皺眉看了我一陣,也在我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過酒瓶一仰脖子,“咕嘟”幾聲……

        “哎,你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竹葉青?你可真會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