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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當時,遠處水面上一群大雁大概是被馬蹄聲驚動,撲簌簌飛起。人都說“驚鴻”,又說“雁鳴如歌”,那叫聲當真莫名的牽扯人心。策凌佇馬顧盼良久,舉起手中的馬鞭向遠方漫無目的的指了指,對我說︰“姑娘,你到來的時候正好,草原上最美的季節就是秋天了。胤祥知道,等鴻嘎魯都飛去了南方,雪山便連泡子一起凍住了,天和地都會凍在一起。”說著,慢悠悠唱起了一首歌,我听不懂蒙語,但那一轉三折,竟如雁鳴,身邊所有的蒙古人,連胤祥也一起唱了起來。

        我記住了這首歌。後來,我知道“鴻嘎魯”就是鴻雁,這首蒙古民歌,就叫做《鴻嘎魯》。

        忆江南

        美景走得很匆忙,我還在適應草原生活,西伯利亞寒流就在南下時毫無阻攔的順便拜訪了這片草原,轉眼間就像策凌所說“天和地都凍在一起”,圍繞宮殿而聚集成的城市烏爾格?只能在白茫茫中看出些輪廓。

        札薩克的宮殿當然遠不能與紫禁城相比,但以石頭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宮殿經過精心修飾,在這茫茫的大草原上還是顯得氣勢非凡。烏爾格作為此時的蒙古高原上少有的“大”城市,也算依山傍水,讓我少了許多“蠻荒”的聯想。而聞名已久的大札薩克丹律比我想象中還老,第一次在殿中見到他時,他靠著一個年輕的蒙古女奴,半躺坐在鋪了不知什麼動物美麗毛皮的軟榻上,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盹,與我心目中英偉的蒙古老王形象相去甚遠。我原本在有些無禮的猜想他花樣繁復的大帽子底下應該已經沒有多少頭發了,但見胤祥迅速走過厚厚的羊毛地毯,輕輕跪在老人面前,打量了好一陣,才拉著他的手,用蒙語低聲喚他。

        看得出來,老人見到胤祥十分欣慰,雖然他說的話多用蒙語,而且因為激動和傷感,有時連說話也沒什麼邏輯性,但我由于規規矩矩低著頭很無聊,于是听清了他話里的很多內容。最讓我想昏倒的是,他理所當然的認為我是他的外孫媳婦。其他的就是他們部落對草原的某些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還有他對胤祥母親的思念和心疼之情,不知為何,他語氣里似乎對“大可汗”康熙有所不滿。在接下來連續幾天的宴飲作樂里,他老人家的清醒時候不多,胤祥似乎因為觸景生情,除了喝酒,並不太說話,而我,因為發現自己在蒙古人眼中身份成謎,也不適合說話,于是這麼悶悶的,還有些莫名其妙的,進入到了長達半年的,天封地凍的冬天。

        在這樣無聊的冬天里面,人們只好互相尋找消遣,而這宮殿里,居然還有兩個人和我、胤祥一樣不喜歡策凌那種宴飲作樂、醉生夢死的消遣方式。

        “啊,冰雪皇後帶走了伊達,她的宮殿在哪里呢?”成袞札布初,策凌的兒子,康熙的外孫,一個長得像縮小版胤祥的6、7歲小鬼,騎在搖搖晃晃的木馬上問我。他的堂姐阿依朵拿著馬鞭站在門口無聊的打呵欠,因為在等著小鬼听完了故事好一起出去雪地里獵鹿,而他的堂兄胤祥靠在一堆溫暖的毛皮里拿著酒杯訕笑,因為他剛剛表達了他的意見︰還好有我會編些異想天開的故事哄小孩子……

        “……好了,今天的故事講完了,冰雪皇後的宮殿在哪里,明天再告訴你!打獵去了!”

        成袞札布初的乳母小心翼翼的抱著她的“小台吉”(小王子)和我一起,身後跟著碧奴、孫守一和一隊蒙古衛士,遠遠的看著阿依朵和胤祥各帶了一群人在不遠處鬧騰。

        草原上的常綠樹生命力頑強異常,樹干被雪埋了三分之一,樹冠被雪壓住了三分之一,在陽光下卻仍然挺拔青翠,听說能一直熬到明年春天,冰雪消融。那精力過人的姐弟兩個騎馬帶頭,直撲騰得漫天雪屑,看不見他們的人影,最後興沖沖的拖了一頭可憐的鹿出來,吆三喝四的招呼大家回去烤鹿肉吃,嚇碧奴偷偷捂嘴駭笑。

        但是更多的時間里,我們四個——我,和他們姐弟三人只能呆在室內,閑聊間也默契的從不提起北京城和相關的任何事情,只是偶爾在斗牌或小鬼听我講故事的時候,因為不多話而讓我對她很有好感的阿依朵會嘲笑我︰“听說北京城里都是些比狼還貪心,比鷹還精明的人,蘿馥你這樣小鹿一樣的姑娘就只好住在我們草原了。”

        不錯,草原上的小鹿原本是用來比喻善良美麗的,但在這些日子里,我已經了解到,人們同時也認為小鹿是呆笨、軟弱、好欺負的同義詞。對于這個諷刺,我只有無奈的笑笑,而胤祥的眼神卻立刻陰郁了。大雪封凍千里,在這樣的蒙古高原深處,在這樣的季節,我們幾乎等于與世隔絕,沒有任何人能把遠在京城的消息傳到這里來。

        終于有一次,當胤祥又悄悄站在雪地里久久望向白茫茫的東方時,阿依朵揚了揚高傲的嘴角,對我說︰“你知道那麼多故事,一定知道漢人里有個傳說,說人天天望著,就會變做一種叫做‘望夫石’的東西,哈哈哈哈……”

        她肆無忌憚的爽朗大笑在干燥的雪地里傳出去很遠,胤祥的背影卻一動也沒有動。

        冰雪皇後的故事經我添油加醋,拖拖拉拉,講了整整一個冬天。當雪地開始變得松軟,有些樹下已經能看見混著冰渣的泥土時,我還幾乎不敢相信。當茸茸綠草重新鋪滿了視野,我才恍惚的覺得自己在過去的半年里是被裝在一個玻璃盒子里,放進冰箱冷藏起來了。

        草原的春天終于重新降臨,小王子和阿依朵可以玩的地方多起來,便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來找我們。整個草原和這個不大的草原城市都已經甦醒,只有我和胤祥兩個人,靜下來時仍像冬天一樣,枯坐在窗邊,望著烏爾格的護城河——清澈的圖拉河從城南的博格多山腳下自東向西緩緩流過。偶爾像兩個已經無語對坐了千年的雕像,交換一個彼此了然的目光,倒一杯醇酒入喉。有時,幾杯美酒下肚,我會昏昏然的想,就是古時那些出塞的詩人也未見描寫過這樣的景色,都如果鄔先生在,不知道能做出怎樣的好詩?

        “為‘一江春水向西流’而干杯!”我輕輕的說,胤祥呵呵傻笑起來。

        春天的到來,還帶來了一些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策凌找來了草原最好的母馬,想為踏雲“成親”。雖然在過去的半年里,憑著草原人對馬的熟練馴養技術,策凌和阿拉巴圖已經與踏雲混熟,並把它養得膘肥體壯,可在這件事情上卻老是不配合,看著踏雲對那些“相親對象”不理不睬,急壞了策凌,笑壞了旁觀的眾人。于是我們決定帶著踏雲和一大群馬兒、牧羊犬,陪著策凌開始今年對草原的第一次巡視,讓它們在廣闊的自然環境中“自由戀愛”。

        出發之前,我叮囑碧奴收拾東西,她愣了一會,卻支吾起來,紅了臉。等我弄明白怎麼回事,才發現,脫去厚厚的冬衣,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不要說孫守一,連我也激動得結巴了半天,最後細細囑咐了孫守一留下來陪她,其他人遂又往各草原腹地而去。

        胤祥仍然是玩起來就瘋上一陣,靜下來就一個人發呆,阿依朵不知道是想看我笑話還是出于真心,教我種種騎乘技巧,我也無所謂,更不怕嘲笑,盡力學了起來。當踏雲終于與一匹和他同樣雪白神駿的母馬培養起來了感情,開始卿卿我我,難舍難分,我的馬術也自覺可以和胤祥他們並騎耍耍花樣了。

        自由,還有美景,只是回頭突然望見,薄暮下,粼粼水光邊,耳廝鬢磨的一對神駒,才覺心痛難抑。沒有你,這副畫再美,竟也只覺是幻影……

        “哈哈哈……怎麼樣?這一對真是連我都沒見過的絕配呀!不出幾年就能改進出草原上最好的戰馬,到時候博爾濟吉持氏的那個老家伙就得來求我了……”

        策凌得意的大聲說笑,驚斷了我的傷感,憂郁沉默的老阿拉巴圖拉起了馬頭琴,悠揚的琴聲中,他們告訴我︰等夏天到了,摔跤大會就開始了,除了來比賽摔跤、馬術的勇士,四面八方的牧民、甚至回、滿、藏各族都會有人到烏爾格來,用自己帶來的東西交換各自需要的物品。

        “那時候就好玩了,有好多有意思的東西可買,說不定阿依朵還能在摔跤大會里找到一位最厲害的勇士呢!”小王子童言無忌,對好玩、熱鬧的事情一律無比憧憬。

        “比武招親?”我脫口而出。

        “只可惜,諾大的草原,這麼幾年就是找不出一個箭術、武術、馬術都能贏她的‘巴圖魯’。都25歲了,還招什麼親?阿依朵,我看你不如改成招徒弟算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胤祥慢吞吞的在旁邊插話,一開口就烏鴉嘴。我擔心的看看阿依朵,這可是最敏感的個人問題啊,驕傲的阿依朵能忍受這樣被人開玩笑?

        誰知阿依朵比胤祥還懶洋洋,她無聊的抬頭看看天︰“就算有個把身手還不錯的,也不過些蠻漢子罷了,做徒弟還嫌笨呢。”這麼豁達爽朗,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呢,阿依朵真挺有男子氣的,我當時只這樣想著。

        等我們一大隊人結束“春游”回到烏爾格,那里已經熱鬧起來了,不多的街市上,過去大半年里都沒有開過門的小房子突然就有人出現,並且張羅出了貨物供人挑選。就算是因為害怕高原上強烈的日照而不願意出門的我,每天都能遠遠望見烏爾格四周草原上又多了幾頂牧民新搭建好的敖包房子,熱鬧喜慶的氣氛漸漸籠罩在四周。

        摔跤大會原來並沒有什麼正式的開始和結束,我只能時而听見小王子成袞札布初興奮的描述起有兩位勇士一時興起的較量有多麼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