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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瞧你出神那樣兒,早些歇息吧。”

        走到門口,又停住說︰“不論怎樣,很快就可以回京了,凌兒……雖然這次不便帶你一同回去,但我在京城安頓好了之後,自然會差極妥善的人來接你的。”

        說著要走,站在門口卻又停住了︰“凌兒……若不是趕回京給皇阿瑪賀壽,我也不會這大冬天的趕路——道兒別提多難走了,你受不得那個辛苦,只好委屈你仍在西寧住一陣了,明年春天,道兒也有了,路上風景又好,天氣也暖和,你再舒舒服服上路……”

        “得啦!”我見他這麼解釋,哪能不領情?連忙送到門口,笑道︰“大將軍王怎麼這般羅嗦起來?我都明白的,你別老站在這風口兒,當心凍著了。”

        胤可能也覺得自己多話了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一笑走了。

        北風凜冽,迅速把我臉上的笑打得僵硬。

        在得到康熙的正式旨意之後,十一月初四,胤只帶著一千人的小隊親兵在風雪中啟程回京。西寧城中,來自川滇一帶和蒙古的軍隊都已經各自回去,剩下的雖然為數不少,但走了大將軍王,未免冷清許多。

        “今年是皇上登基六十年哪,嘖嘖……古往今來哪個皇帝能比得上?今年大將軍王又打了大勝仗,京城不知道怎麼熱鬧呢……”春節將至,丫鬟們樂呵呵的在院中大肆張燈結彩,披紅掛綠,嘴里議論著。

        我抱著手爐站在廊下看她們忙亂,听到這話忍不住笑了一笑。康熙老了,他那些兒子又都已羽翼豐滿,暗地箭拔弩張,如今又多了一個大將軍王,湊在一起,熱鬧是熱鬧了,只不知道,這個“熱鬧”會是褒義還是貶義?總之我是瞧不到這場熱鬧了……

        但心中又在思量著,這中間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但胤不是應該在康熙死後才回京城的嗎?難道這一去,康熙居然還讓他回西寧來?

        由于我的不熱衷,春節就這麼冷冷清清的過去了。九阿哥送來的許多東西我不願浪費,除了分給院中服侍的人,干脆叫人抬上轎子,專揀西寧城中窮街陋巷去走,看那些房屋破爛的,家境貧寒的,一律分發。我最看不得人受苦,更怕他們過來磕頭感謝的眼神,往往是給過東西就逃跑似的要走,多吉偏偏喜歡用轟隆隆的聲音到處對人說“我的主人就是觀音菩薩”,嚇得我叫人趕緊抬起轎子,丟下多吉先跑了。

        春節過完,九阿哥送的東西都發得差不多了,我也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用品和衣物。收拾東西的時候,一個小丫鬟很不樂意小聲嘀咕︰“要不是我幫主子收拾著,主子怕是要把東西都送光了,主子用著不成體統,大將軍王和九貝勒爺知道了……也不好啊。”

        “你知道什麼?他的東西,也就從我這里過一遭兒,我可什麼都不想得。”我嘆氣,想起錦書,心冷冷的直往下沉,“再說,這原本也就是些民脂民膏,分了干淨,就算是……就算是……幫胤積點兒陰德。”

        錦書應該早已成仙了吧,在天上看著我沉淪俗世,會不會笑我?有沒有保佑我?

        開春,人們開始傳言,听說大將軍王仍要回西寧來。

        四月,胤仍然以撫遠大將軍王、皇十四子貝子的身份回到西寧。

        這次胤回到西寧,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尋常。戰事早已全勝,就算還有些零星的部落有小問題,這些大軍和那麼多將領,足以鎮守,康熙怎能把自己的小兒子在自己年老體衰的時候放到這麼遠的西寧來?

        胤不再像以前那樣每天傍晚都來看我,偶爾來一次,神采里凝重許多,笑容卻少了,間或出神深思的時候,眉目間冷然思量的表情居然像極了胤。大將軍王的情緒直接帶動了西寧城中百姓和將士的緊張氣氛,關于康熙病重的傳聞居然成了街頭巷尾的話題。

        五月,六月,七月……氣氛越來越緊張神秘,胤的探報每天都在西寧和京城之間來回奔波。我時常騎馬往城外與牧民們閑逛聊天,看著他們的駱駝和牛羊悠閑的吃草,而城門處,每天都有風塵僕僕的信使來往,我猜,要不是康熙的確已經病重難以理會了,也不會讓他的兒子們這麼囂張的四處聯絡、打探消息。戰事已畢,胤其實在西寧已經沒有多少事情,有時候也陪我一道出去轉轉,但也常常只看著我騎馬趕羊玩兒,自己卻沉默不語。

        深秋了,寒風乍起,我最後一次在西寧城外騎馬,就不得不隨便打個轉匆匆往回走,胤帶了一隊人,本來說要去圍獵這時節最肥美的黃羊,見我受不住冷,也只好一起空手而回。我見胤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在回城時向他笑道︰“十四爺可是沒盡興?西寧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獵物多的是,打獵的少,還怕下次打不著幾百斤野味?”

        “天是高,皇帝卻不遠;獵物就一個,打獵的卻一大群。”胤頭也不抬,悶悶的道,“有什麼可高興的?你是不是想著,就快見到我那四哥了?”說到後來,他微微抬頭,目光冰冷向我刺來。

        我一愣,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平靜的看著他︰“十四爺,這里天地廣闊,看著叫人心胸爽快,何必老鑽在一件事上,走火入魔呢?”

        說著一掣韁繩,一邊說著︰“胡天八月即飛雪……七月底了,好冷的風,快下雪了吧?”一邊策馬先跑了。

        沒過幾天,八月初,就下了康熙六十一年西寧的第一場雪。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底,臘月將至,白天越來越短,還多是陰雲密布,大雪紛飛的,讓人有一種過得昏天黑地的感覺。胤的臉色也和天氣很有異曲同工之妙,有時候還熬得眼楮通紅。眼看康熙六十一年就要到頭了,別說他,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等得緊張起來——怎麼還不變天?

        這天下著大雪,我正在溫暖的炕上睡得昏昏然不知白天黑夜,門“  鐺”一聲被什麼大力推開了,呼嘯的北風卷著雪片兒直鑽入內室,一個人渾身挾裹著冰刀子似的氣流已經闖到了我面前。

        我對男人踢門的聲音和丫鬟驚恐的叫聲特別敏感,早已條件反射的強撐著坐起來,丫鬟們這時才匆匆的涌進來,呆看著從來沒有對我失禮過的大將軍王冰雕似的站在我床前,不知所措。

        出事了。

        我已經被寒風激靈得清醒無比,當下厲聲對丫鬟們斥道︰“上不得台面的,瞎嚷嚷什麼?還不閉嘴!給十四爺看座看茶。”

        “不用了。服侍你們主子更衣,穿上這個!”胤面無表情的說,把手上一塊白布似的東西扔到我身上,然後掏出懷表看了看,“還有半個時辰,卯時正在議事廳會合,凌兒隨我一起回京。”

        說完,他自顧轉身要走,我才抖開了那塊白布,看清那是件孝服,他又回頭對我說︰“四哥登基了,起了個年號叫雍正,可遂了你的心?”

        雖然知道他極度仇恨的目光是針對胤的,但我還是被嚇得心頭一縮,連外頭風雪刺骨也算不上十分冷了。

        他走了,丫鬟們還望著那件孝服發愣,我嘆氣,對她們說︰“看什麼?康熙爺駕崩了,又不關你們的事兒,去找出我那件哆羅呢白狐皮襖子,還有那件銀貂氅連昭君套來,準備熱水,快呀!”

        一陣忙亂,丫鬟們听立刻就要回京,居然還給我收拾起了包裹,我洗漱完畢,隨便喝了幾口粥,見她們連梳妝盒都一起收拾起來,連忙起身阻止︰“只帶幾樣隨身衣物和洗漱用的梳子什麼的,別的,你們分了罷。”

        她們大概也知道事非尋常,居然也不多話了,我只扶著一個小丫鬟幫我拿著包裹,趕到以前從未踏足的議事廳,原本的解度使府正堂。

        議事廳內地上燃著好幾個火盆,其他地方都擠得滿滿的站著看樣子是西寧所有的軍官將領,上頭赫然站著許久沒有來西寧的年羹堯,胤背著他們站在門口,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低頭不語。

        年羹堯見到我進門,突然恭恭敬敬一打馬蹄袖磕了個頭︰“給凌主子請安。”

        我有些猝不及防,還沒說話,胤已經當著愕然四顧的滿堂將領重重“哼”了一聲,也不轉身,說︰“走罷!”就要出門。

        年羹堯已經站起來,問道︰“十四爺!末將好象稟報過了,凌主子須得由末將另外護送。”

        胤猛然轉身,臉上已帶了怒氣︰“原就該我親自送回去給他,難道四哥還有什麼密諭,要你半路上就把我解決了?不然,與我一道還有什麼不妥當的?”

        年羹堯也沉下臉來︰“十四爺對皇上不敬之語,末將可以當作沒听到,但凌主子金枝玉葉,怎經得起長途奔波?還請……”

        “哈哈哈……”胤仰天迸發出一陣大笑,打斷了年羹堯的話,又回頭嘲諷的問我︰“凌兒,你什麼時候變成金枝玉葉啦?”

        我只是被殃及了,但臉上還是微微紅起來,沒有名分于我自己是十分情願的,但對于在這時代的生存卻永遠是個話柄。

        胤瞪了一眼年羹堯,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走!”

        風雪茫茫,只露在昭君套風毛領外面的眼楮很難睜開,我幾乎看不見周圍還有人,若不是馬蹄飛踏在雪地上的沉悶聲響,真像是一個人獨行在不知道方向的荒野里。

        已經這樣不分晝夜的跑了十天了,我還記得是在深夜時分過的黃河,只看到腳下厚厚的冰層,四周景物都隱沒在黑暗里。山丘、原野、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黑色的凍土一一從我眼前昏然閃過。因為胤的堅持趕路,我們每天都無法按照朝廷的安排住進驛站,要麼借宿大一點兒的農家,要麼就住在荒郊破廟,甚至路邊廢棄的舊屋里,十天下來,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雙腿麻木,只有剩下腳踝舊傷處的疼痛這一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