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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都是一家人,時常見的,親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說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沒再抬頭多看一眼,听他說話時原地愣了兩秒,估摸著是不是也該請個安行個禮再說。

        “塵歸塵,土歸土,只是這大雪蓋住了,一時還分不清哪是塵,哪是土,生而創雄圖霸業,身後千載青史留名,也不見得成空……凌兒,雪後初晴,這青石板路滑的很,還是先顧著你腳下,來……”

        馬蹄袖下白皙修長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幾道糾纏的命運線都清晰可見,這雙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過我,走在碧波煙柳間……這耳邊的話說得卻大有深意,哪里還是那個任性嬌縱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來,終究沒有看他,避到一邊獨自先進了門,殿內幾個小太監正七手八腳給他沏茶、備暖爐,一個小太監剛從後面搬了個小綠銅鼎過來,低頭沒見我已進殿,一頭走一頭諂媚的笑道︰“九爺,屋里頭炭燒得悶氣,這龍涎香還算用得……哎呀!主子回來了!給裕親王福晉請安!”

        小太監丟了東西趴下來磕頭,古董三足鼎班駁銅綠間馨香吐瑞輕煙裊裊,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後殿里的人,能在“主子”們眼前服侍的宮女太監數十,我只認得幾個,就算嚴苛精細如胤,入主這紫禁城才不到兩個月,要清理“八爺黨”滲透多年的勢力談何容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里也是如此,再遠些,全國的官員也是如此,他們的勢力在一天,胤的權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實施,一個命令得不到人們遵循听從的皇帝還算什麼皇帝?他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這種情形出現……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的。

        “三嬸別奇怪,大禮已畢,我是從養心門過來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頭東面張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繼續好奇︰“九爺怎麼有空往這里轉來啊?”

        “呵……早就想來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兒。凌兒回來是那天夜里吧?在月華門前頭和十三弟說話的。”

        那樣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見了?我不置可否。

        “……然後就听說十四弟回來了,可不就是了嗎?你身上那件銀貂氅還是我親手挑了,著人送去西寧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壓金線編的花樣子最襯銀貂風毛領,也只有凌兒配穿的……"{  4020.cn  }"那時我想著凌兒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擾你和十三弟說話……可惜這些天里外事務忙的,養心殿這麼近,竟一直沒得空兒過來。”

        阿依朵總算覺出了不對,走到我身邊坐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既說到那些東西,那銀貂氅好象換下後還被宮女收起來了,我不能不說話︰“在西寧時,承蒙九爺多方照顧,應用物事不說,那廚子、大夫,實在是難得的……難得九爺這份心,凌兒無端愧受,惶恐不及……”

        說著起身匆匆福了福,胤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來端正坐好了,只見他的靴子還保持著向前走的姿勢,尷尬的停在中間。

        “呵……這份心,若不能讓你體諒,就不算難得。豈止不難得?簡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干脆隨意踱著步,邊走邊揮手示意所有的宮女太監出去,他還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臉皮之厚,豈受他這點眼神影響?仍然坐得好好的,沒有一點打算回避的意思,反而還拉著我的手放到她膝蓋上。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會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還不知道……凌兒,我雖沒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認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麼不好,或許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笑笑,沒有在乎阿依朵在場,自顧說起來。

        “九爺,你這到底是要說什麼啊?”阿依朵問道,這話別說她听得一頭霧水,連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胤一個轉身瀟灑的坐到鵝黃錦袱上隨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氣定神閑的看著我︰“昨兒個下午,大伙兒隨皇上奉安皇太後進慈寧宮,用過了午膳,皇上帶著兩位理政王大臣辦事兒走了,為著十四弟心里不痛快,太後留了他一陣,給十四弟發發牢騷,正好我們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說了些什麼,別的倒還罷了,有一條︰十四弟說他身邊就一個能說話的人兒,隨他在西寧前線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貼心的,一回京城就讓四哥搶了進宮……太後她老人家也是個明白人,十四弟說那篡位什麼的混帳話,太後自然是要訓斥的,只是這一件,讓太後很是听不過去啊。”

        “同甘共苦”、“貼心”?這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謊言虧得胤怎麼想出來的?胤說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听到後來,連氣也不覺得了,只知道低頭瞪著腳底下雙龍戲珠的地毯上那顆“珠”發愣。

        “凌兒!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義憤填膺,“為人家的混帳的話氣壞自己最不值得了!”

        動輒就是回草原——我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屬于哪里而笑,又因此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氣,只是……外頭晴天化雪,冷得厲害。”

        “凌兒!”阿依朵還要說話,胤叫了我一聲,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當日了,你不會有事的。”

        “如今”不是“當日”?我抬頭看著他。

        “十四弟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十萬大軍已被年羹堯接管,皇上還下旨說‘親、郡王俱賜封號,所以便于稱謂也,至“十四王”之稱,國家並無此例,嗣後,凡無封號諸王、貝勒等,在諸臣章奏內應直稱其名,若再如前稱號,斷然不可。’?他如今又只是個‘十四貝子’了,眼瞅著的金鑾殿……這個氣如何了得?呵呵……他不過是急紅了眼,沒處出氣,不想讓咱們皇上好過,誰不知道?皇上豈有不明白的?”

        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中國三千年王朝史書翻遍,後宮謠言意味著什麼還用說嗎?太後畢竟也是個女人,小兒子說的話,哪個做母親的會不多少信幾分?何況……我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輾轉,可謂“來歷不明”……

        “說到底,這仍是我們兄弟的事兒,若為著這個連累你……我不會讓這樣的情形再發生一次。”

        胤略顯狹長的雙眼異魅秀美,年齡的增長又為眸子里增添了更多層復雜的神采,嚴肅起來,居然讓我一時也無話可說,特別當其中因由聯系到十年前,我命運的轉折之肇始,那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而起,難道我還有什麼好和他討論的?

        外面漸漸有了些人聲,但胤這個時候通常不會回後殿,是什麼人來了?

        胤也慢慢從我身上移開目光,踱出幾步往外看了看,突然又笑道︰“眼下皇上忙得不可開交,聖祖爺的‘七七’也沒多少日子了,‘大殮’之後,就該擇日子送聖祖爺去遵化地宮……瞧著吧,先看皇上的……”

        “廉親王、怡親王到!”一個太監扯著嗓子在外面叫到,其實何用他叫,我剛才進殿後特意不讓放下兩重簾子,人聲響起不久便已看見階外胤、胤祥聯袂而來,身後隨從太監一大堆。

        胤虛晃一腳踢開那個太監,笑罵道︰“滾你的小柱子!瞎嚷嚷什麼?沒見你爺在這兒?八哥府上你也這麼得意啊?”

        小柱子伶俐的順勢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著嬉皮笑臉的一邊磕頭一邊說︰“哎呦九爺,您饒了奴才吧,奴才主子讓奴才喊的……”

        “才說到兩位理政王大臣,兩位就到了,八哥、十三弟,我隨便轉轉,你們怎麼也這麼快找來了?這體面可只有咱皇上才敢當啊。”

        胤板著臉看看胤︰“是我讓他叫的,皇上如今住養心殿,後殿有後宮女眷,禮當回避,也得講些禮節才是。”

        胤的樣子這些年來一點也沒有變化,只是好象瘦削了些,輪廓更清朗了,唇上同樣長出了一層胡子,古人所說的美男子標準“白面有須”,大概就是這樣了。只是他臉上的蒼白像凝了一層看不見的冰霜,與身上挺刮素白的孝服一道,無形中把他和周圍的一切遠遠隔離開來。

        雖然說著有“後宮女眷”,他卻看也不向我看一眼,目光直接掃過我,向阿依朵作揖笑道︰“三嬸兒您也在啊,三叔到處找他那個畫琺瑯海屋添籌圖的鼻煙壺呢,說是一對兒里沒了一個。”

        阿依朵還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見問到她,才笑著回禮道︰“八爺,十三爺,我剛才听話兒听得出了神,連禮也忘記了,失禮失禮!他那鼻煙壺藏了一屋子,少一個就少一個罷!”

        “哦?九哥在說什麼好听的話呢?又是說到八哥和小弟我,又讓裕親王福晉听得這麼起勁兒?”胤祥之前一直在死盯著胤看,現在才開口說話,仍然沒有移開視線。

        “這個嘛……我說這都該喝臘八粥了,眼下你們兩位卻還這麼忙,這個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聖祖爺梓宮還未奉安入土,過什麼年?呵……十三弟別听九弟這兒胡掰,皇上還在前頭等著呢,咱們趕緊走吧。”胤打斷了胤,目光嚴厲的看著他先走,又讓胤祥走,還不忘禮數周全的和阿依朵一笑作揖道別而去。

        “哎!他們走了,你還在看誰呢?”阿依朵看看眾人簇擁著他們兄弟三個的背影繞過中庭整座琉璃燒制的照壁,問。

        胤的典雅溫煦的形象依舊,只是好象被冰凍住了,做得再圓滿,也無法掩飾那種與周圍像隔了一道高牆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