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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我在看八爺,你相信麼?因為我想起了先頭聖祖爺的良妃……”以及良妃臨終的那座淒冷宮禁,胤坐在黑暗中,母子彼此握緊的手。

        為什麼會有一點點難過呢?良妃唯一的兒子,她生命中最後的驕傲與希望,結局竟然尚不如死在寂寞中的她,若芳魂有知,哀何如哉?

        “你……你怎麼想起別人來了?你自己的事怎麼辦?”阿依朵更加大惑不解,跟著我進到內室,順手接過我遞給她的一杯熱茶。

        “我?呵呵……你不是說,大不了隨你回到草原去嗎?天下之大,有什麼好擔心的?最糟不過,如胤所說,這個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阿依朵把兩道濃眉幾乎皺到了一起,透明的褐色眼珠又流露出那種既疑惑,又大感興趣的神情,我只是低頭抿了一口玉泉水沏的醇香碧螺春,報她以一個無奈的笑。

        因為我已經想起,本朝太後,還沒有當足一年,在雍正元年的夏天就去世了,後世幾乎一致認為,是被雍正皇帝“凌逼”十四弟而氣死的。

        命運早已寫好了劇本,我只好隨著它,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擇日,胤的登基大典在莊穆的氣氛下低調舉行,然後除夕已至,進入新年,就該稱“雍正元年”了。

        因為喪服未除,在宮內守靈的王公貴族們一個也沒能被放回家,只象征性的在保和殿賜宴,原本就因國喪而不能唱戲作樂,听說胤還趁機訓了一番話,這個除夕讓他們過得很是不滿,種種怨言時有可聞。但畢竟進入元年新氣象,雍正皇帝須得施恩以致新氣象,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王公貴族也各有恩賞,八、十三兩位親王已經是沒得可賞了,特別是怡親王又堅持不受“鐵帽子”世襲罔替的殊榮,只好同諸“皇弟”一樣,可以給自己的兒子中晉一位“貝子”爵,連天天鬧騰得最厲害,不滿之言最多的“皇十弟”胤,也封了敦郡王。

        除夕夜仍是阿依朵和我在一起,胤賜宴過後要去太後身邊承歡,我們就在後殿隨便吃了一頓年夜飯,我覺得宮內天天都是那些山珍海味,過年無非如此,阿依朵卻覺得這未免太冷清了,容珍在旁邊說了一句︰“歷朝歷代後宮里頭,只有皇上在的地方才不冷清,皇上這麼疼咱主子,聖祖爺的時候,還沒听說過哪位娘娘有這樣的福分呢!就這會兒,各位娘娘必定都在慈寧宮里,眼巴巴盼著見見皇上呢。”

        燈下冷眼看了一遍,容珍臉色並無特別,閑話家常似的帶著討好的笑,若是十年前的我,多少會有些追根究底的舉動,但現在,那些刻意的心思在我看來可笑愚昧至極,更不用說,胤是何等樣手段的人?正因為如此,這幾天來雖有心事,但胤只字不提,我也並不擔心,我只相信,他是我哪怕墜入地獄也可以依賴的人。

        正月初六,胤在養心殿召見來京叩謁康熙梓宮的蒙古王公,會見完畢,仍在保和殿賜宴。裕親王主管理藩院,也要參與接見,因策凌是阿依朵的娘家人,阿依朵被賜以在裕親王府上招待策凌的恩典,一整天都不見她的人影,把我悶壞了。

        傍晚時分,阿依朵跑過來,連聲嚷著“餓了,弄點點心來吃”,她身後和養心殿的宮女太監們都別過臉去掩口偷笑。我連忙叫人傳晚膳來,一邊拉著她坐下來︰“怎麼就餓得這樣子?今天忙些什麼了?”

        “別提了,皇上召見簡直是折騰人,規矩一大堆,話也不說清楚,我見了策凌吧,也不能好好講話,到處都是人盯著,胤祥在那也是……哎!總之……”

        先送了幾樣糕點過來,阿依朵就忘了自己在說什麼,夾了一塊塞進嘴里。

        “哦……那策凌見皇上到底怎樣啊?皇上有沒有斥責他?”

        “他啊,沒事,西邊兒羅布藏單津現在也不老實,想學阿拉布坦呢,指不定朝廷又要打仗了,皇上的意思,正好讓他做前鋒,將功抵過。再說,當年你和我那個傻弟弟的事兒,他怎麼也算最初幫過忙的吧……”

        養心殿有自己的小廚房,因為皇上住在後殿,要什麼一向都效率極高,不一會就送了熱騰騰的鹿尾攢火鍋和小鍋炒的精致熱菜來。看著阿依朵大快朵頤,我卻想到,西邊戰事又起,卻萬萬不能再讓胤帶兵了,諾大的攤子和權力不得不交給年羹堯,其中的矛盾必定激化,善後都難……真替胤累心。

        又想到胤祥最近幾乎沒有在後殿露過面了,我猜,他突然不再天天來看我,一定是關于我和胤的流言突起,他怕再生事端給人捏造,有意避嫌的。這紫禁城里,人心就是天涯,想起草原上天不拘地不束的爽朗,不由黯然。

        “皇上說只要策凌帶上咱們草原鐵騎打前鋒,成袞札布初長大後就可以世襲喀爾喀蒙古的大札薩克,這麼好的事兒,當然願意了。對了,我走的時候李德全找我說,皇上晚上要召你去前殿,叫你等著。”

        前殿現在是皇帝和重臣議事之處,我怎麼去得?疑惑者,阿依朵也不和我說話了,風卷殘雲,吃得太飽,要泡上一杯濃濃的普洱茶消食才行,我正和她喝茶,李德全已經找過來,果然說皇上傳我去前殿侍侯筆墨。

        “嘖嘖……果真是一時也離不得,叫我一個外人看著都不好意思,才幾個時辰沒見哪?你去吧,我也該回去了,已近申牌時分,宮門要下鑰了。”阿依朵臨走也不忘嘲笑我一番,看著阿依朵出後殿角門上了軟轎,我才隨李德全往前殿去。

        養心殿前後殿成“工”字形,繞過那座我時常看,卻從沒越過一步的大琉璃九龍照壁,就是前殿了。前殿比後殿闊、深很多,李德全一路走一路小聲和我說,皇上在東暖閣議事,讓我在?子後面先等著。我也來不及看四周布置,就進到一片帷幕後面,燈光從前面映進來,安靜得能听到殿頂琉璃瓦上積雪被室內熱氣所化的“    ”聲,李德全示意我等在這里,就從另一邊繞了出去,只听他小聲叫了一聲︰“皇上。”

        “唔。寫好了?”

        “喳!皇上請看。”張廷玉的聲音。

        紙張翻動的索索聲。

        “好,用印吧,取消本屆選秀女,朕已經吩咐過十三弟先知會禮部了,明兒把這個明發就算完了。開恩科的旨要盡快發到各省,本朝第一次掄才大典要給朕考出一批可用之才來。還有一件,衡臣,上次八弟、十三弟,還有舅舅一起議過的,廢除賤籍的事兒,意思怎麼樣?現在一起寫旨來看吧。”

        “喳!回皇上,上次兩位理政王大臣、隆中堂和臣都以為,觀其來歷,度其當世之施行,廢除賤籍是有益民生的,只是,自從前明至今,實行已有三百年,影響深遠,一時也效用不大,目前皇上登基之初,各方事務繁忙,稍顯倉促,也可不必急于操辦。”

        “正因為短日內難有效用,更要早辦,樂戶等‘賤民’脫離賤籍三代不能讀書為官,越早辦了,越早讓他們脫離苦海,他們能安定于一地耕織為生,不操賤業,民間也少了許多亂源;考其來歷,讓民間都知道賤民樂戶是前明忠良之後,讓那些至今還在嚷著‘反清復明’的迂腐書生也看看清楚……幾層意思朕都反復說過了的,你現在就寫來看。”

        “喳!皇上行此德政,是天下萬民之福。”張廷玉不再說話,安靜過了一陣子,拿起寫好的東西給皇帝看,又商量了幾句措辭,胤嘆了一口氣說︰“好,這幾件明兒個就明發天下,你也乏了,喝了這碗參湯,你跪安吧。”

        “呃……皇上……”

        “衡臣還有什麼話?盡管說就是。”

        “喳!皇上繼承大寶以來,雷厲風行克除弊政,處理了一批結黨營私的官員,現正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審理,今天上午,刑部滿漢兩位尚書先後來見臣,說……”

        “說什麼?嗯?”胤的聲音明顯不悅起來。

        “他們是想討個皇上的意思,好勘讞定罪,特別是,其中數名京官兒早已抄家,家人數千也已流放往黑龍江為奴,只有本人押解在大牢,尚未定罪。”

        “你怎麼說?”

        “回皇上,臣當時就駁斥了他們,‘咱們大清沒有大清律麼?什麼罪名該施何等刑罰,你們依律施刑都不會,怎麼當這個官兒的?’”

        “你駁的對,但那只是題中應有之意。朕登基之初就大力收拾了一批官員,其中還不乏京里的大員,流言自然是有的,他們以為朕是報私怨,打擊異己?你要他們把意思捋清了,朕身為天子,但凡與大清江山百姓為害的,朕都要處理!聖祖爺還在的時候,就深惡結黨之風,早年索額圖明珠二人黨爭,險些釀成國家大難,朕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再發生在我大清眾臣之中!”

        杯盞踫撞的聲音,胤似乎喝了一口茶,氣平了些,冷笑一聲接著說︰“這些人里,不乏朕那些兄弟們的門人心腹,這些官員以為朕下不了手,下不得手?哼……抄家抄的是他們挪用國庫、收受賄賂,以為這樣兒就能不死?該殺的,朕一個也不會饒!”

        “是!臣以為,把杜絕黨爭的題目也寫成明發,登邸報昭告天下,已絕來人僥幸之心,以明皇上告誡愛護之意。”

        “嗯,就照這個意思,你明兒個寫好了拿來看,要讓他們明白,今後若有再犯者,休怪朕……不教而誅!”

        這最後四個字說得又陰又冷,張廷玉回答得也分外響亮,“喳”的一聲大得估計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張廷玉匆匆走了,今生第一次听到這麼正式的議政,就是這麼大的題目,我還愣在原地屏息凝思。

        “凌兒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