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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啊?……在!”我連忙繞出去,從李德全垂手侍立的紅漆包鎦金萬福鏤花門進養心殿東暖閣,胤盤腿坐在南面炕上,一手拄額,一手還握著在出神。他旁邊,東暖閣南窗一溜兒瓖的整塊玻璃,掛了鵝黃色紗簾,又因為國喪期間禁用喜色,把紗簾都卷起來,換成簡單的白布聊充窗簾,映著幾處輝煌的燈火,他的臉上仍有陰影,眼中掛著冷冷的倦意。

        心中酸熱,只覺有滿腹的話不知如何出口,但這陌生的書房還殘留著嚴肅凝重的氣氛,先規規矩矩跪下磕頭喚一聲︰“皇上……”

        “呵呵……心里老是惦記著的事兒,總算辦了,你想說什麼朕都知道,朕說了,這是為了大清江山,你只要過來,好好陪著朕就夠了。”胤下炕一把拉起我,摟著我仍坐回炕上,“今後來時別鬧虛規矩了,你和朕朝夕相對,要是這麼早也跪晚也跪的,朕可受不了!”

        “今後?”

        “是啊,今後朕在前殿時,你就過來伺候筆墨,朕見人時,你就回避到後面就是。朕知道你剛入宮不習慣,老是拉著裕親王福晉不放,裕親王府諾大的家業,裕親王福晉不用操心?再者,宮里頭有些閑雜人等,朕一時還騰不出手來整治,把你一個人留著,朕還真不放心。”

        前面的話,听得心里暖暖的,後面的更要緊︰養心殿毗鄰乾清宮,上書房也設在這里,是天子居所、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特別是胤繼位以來,連京城都戒嚴了近一個月,這里更是氣象森嚴,關防特緊,怎麼還會不放心?可想而知,這“閑雜人等”是出于宮內,那天胤的不速來訪肯定是一遭,還有看上去頗有城府的容珍之流宮人太監,不知道是否也有什麼蹊蹺……

        想起他的“皇九弟”“皇十四弟”,種種前因後果又蒼蠅似的在腦中嗡嗡亂轉,這些叫人最煩心的瑣事,越是描不清楚越是有殺傷力……

        想著,忽然退出他雙手環成的圈,重又跪下道︰“皇上,在西寧時,十四貝子確實對臣妾照顧有加,特別是臣妾腳上的傷,十四貝子換藥包扎十分經心,臣妾對十四貝子感激萬分。只是,十四貝子和臣妾清清白白,此心,此心……”清朝女子為貞節表白,不是常常要發誓,甚至用死來證明嗎?原本就是一時之氣,說著更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表達下去。

        胤伸手拉起我,他的指尖冰涼,手掌溫暖。

        “凌兒,你這傻丫頭,朕問過你嗎?朕還不知道你?起來吧……”

        “可是皇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他干脆笑了,“好了,凌兒,人為之言,苟亦無信?外面還傳言我是弒父篡位呢,難道也信得?”

        第一次听他自己說起這個叫人心驚的傳言,態度卻如此輕松,抬頭看他,他正微微眯著眼楮注視我。

        “你就不必說了,老十四是什麼性子,我也很清楚,他這不過是惱了我,你是在代我受過,呵呵,像十三弟以前常說的,我現在也是‘虱子多了不癢’,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背地里把朕說得不堪著呢,你這點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有我呢。”

        “……真的嗎?可是,眾人謠言難禁,特別這話又出自十四貝子之口,叫人怎能不信?凌兒不算什麼,于皇上聲譽卻是極大的詆毀,皇上原本就為朝內外諸事煩心操勞,只怕這樣長久下去,皇上就算再疼凌兒,也難免不堪其煩……”

        “哦?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說得自己也喪氣起來,發現胤也收了笑意,神情有些淡淡的思量之意,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謠言起于哪里,朕很清楚,遲早要治了這個根兒的,眼下卻還急不得。至于你,凌兒……朕說的話,什麼時候沒過準兒?告訴你不妨,你不在身邊,朕沒有一個時候兒放心得下,雖然不如親見,但也……”

        燈火搖曳,胤又露出那種比夜空還讓人看不透的目光,輕輕拉近我,雙手握著我的腰,語氣幽幽的道︰“你在西寧,腳傷之時,老十四他每天都在傍晚去給你換藥,從不假手他人——自然是為著朕掛在你腳上那把小金鎖,他還算有點良心;他去看你,也是一時就走,從不過多停留;你嫌悶,他派了轎子讓你出去轉轉,向來都有一隊人馬遠遠在後頭跟著的,這個,連你自己還不知道吧?允給你送了廚子、大夫去,你一開始不高興,硬要把他們立即送回……還有,你把允送去的東西都分給了西寧的百姓,是不是對身邊的人說過一句,就算替他積點陰德?”

        ……夜很深了?有些寒意。養心殿里里外外靜得只听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兩個小人兒好象又要在我腦中吵架,要很努力才能把它們壓制下去,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

        如果在西寧那些漫長的等待日子里,我知道胤的眼楮,或者說耳目,隨時都在我身邊看著我,留意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會覺得安心、溫暖,還是……可怕?

        前一個我,是完全沉溺于愛情里的古代女子,而後一個我,是漸行漸遠的,民主、人權觀念早已深入潛意識的現代的我。

        那時的形勢多麼微妙?誰也不知道康熙會傳位給誰,派人去盯著胤,對他們兄弟來說是很自然的,連八、九不也那樣做了?胤的人只是順便看看我而已。

        但在那監視後面,到底有沒有一絲猜疑,是不是一種絕對的控制?

        ……

        胤輕輕搖搖我︰“凌兒?所以朕說,讓你不要放在心上,就不要放在心上,朕只要你好,只要你在朕身邊,別的都不要去想。否則,就是辜負朕這番苦心,明白嗎?”

        我听見自己在問︰“對了,皇上……性音……坎兒他們去哪里了?”

        這話,原本非常非常不想出口的,但我此時竟沒有來得及控制自己。

        冷場的沉默。

        “凌兒……”胤的聲音變成他最可怕的一種︰輕、淡、沒有表情︰

        “性音,他不願再留在京城,正好朕有些事兒要李衛去辦,就讓他去幫著些李衛,李衛最近給朕的密折,說鄔先生要去雲游,已經讓性音保護鄔先生去了,這一件,朕雖然一時也不能把他找出來見你,但李衛的折子還在這里,可以為朕作證;

        坎兒,他現在是大員,正二品的官兒,和李衛品級一樣,但他已經不叫周用誠了——他的名兒,還不是都是朕給的?換了個名字,朕把粘竿處交給他了。改日,他來的時候,朕可以安排他見你。”

        他一一細說,我心中在一萬遍的後悔︰那些有什麼要緊?怎麼可以因此在我們之間點燃猜疑的危險火花?只要在這個可怕的世界,他能保護我,和我們的愛情!但心里越急,{  4020.cn  }人越是愣著說不出話來。

        “凌兒……朕真是難,這些話兒,就是十三弟,朕也沒對他說起過。粘竿處的差事,更是少有人知……外頭都說朕些什麼話兒,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什麼樣人,為什麼樣事,百年之後,自有江山、青史為證!難道你也認為朕是個殘忍險惡的人嗎?你怕朕了嗎?有些事,朕不得不為,你還不清楚我那些兄弟?就是現在,還在暗處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想瞧朕的好兒!不是這樣,朕怎樣撐到今天?怎麼保護你,保護十三弟?”

        他的拳頭越捏越緊,突然低聲喘不過氣的咳嗽起來,聲音嘶啞疲倦,平時幾乎沒有見過的白發突然跳出幾根,映著燈光灼痛我的眼楮。

        “胤!”手足無措,慌張的抱緊他,輕撫他佝僂下來的背,只知道反復叫他的名字,“胤……”

        李德全听到咳嗽聲慌忙推開門進來,一見這情景又嚇得飛快縮回頭,關上門。

        咳嗽聲漸漸平息,第一次忍不住把他的頭攏到自己肩上,腦中突然異常清醒的為他想著一切︰

        小時候學歷史,就知道在歷代皇朝制度的發展推動下,雍正成為了中國古代史上把封建專制推向最極端的皇帝,總結了前人種種最有效的手段制度,多管齊下︰告密的密折制、剝奪上書房大臣、內閣大臣權力的軍機處,而現在由坎兒負責的粘竿處,不就是後期被朝野傳為堪比明朝東西廠、錦衣衛,眼線無處不在,殺人不眨眼的特務部門?這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他生存和自我實現的競爭已經發展到必須徹底消滅每一個威脅;胤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愛也如他的統治,強勢得讓人不容置疑。

        “凌兒……你隨我來!”

        喘息才定,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我還沒反應過來,李德全已經帶了小太監慌忙從後面拿了我們兩個的斗篷來給我們披上,一邊問道︰“萬歲爺,您這是去哪兒啊?”

        “都不許跟著!”一路走,胤一路大聲說,最後擯退了眾人,只剩下李德全,終于還是遠遠的在後面跟著。

        我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雪,如果沒有胤環著我的腰,早就跌倒了。出了養心門,經過隆宗門,夜果然深了,一路上只有侍衛在跪下叫“皇上”時慌忙掩飾的驚異目光。

        越走越空曠,穿過幾道門,宮里最宏偉的那座建築出現在眼前,三層漢白玉石雕基座上穩穩坐著的巨大的紅色宮殿,重檐廡殿的太和殿就算半尺厚的積雪也無法完全掩蓋金色琉璃瓦映著雪的輝煌光芒。從這里的廣場出去,再前面就是午門,後來的天安門了。

        走在這里,人自覺渺小,有些畏縮的看胤線條險峻的側臉,想起當年在他的王府里,也是這樣拉著懵懂的我,穿行在深夜里……可是他為什麼拉著我走上陳設日晷、嘉量、銅龜、銅鶴的丹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