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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推開鐫刻龍紋的鎏金銅葉接榫的沉重朱紅大門,眼前金磚鋪地,高高的龍椅就設在殿內正中,龍椅兩側排列著貼金雲龍圖案的巨柱,龍椅前兩側陳設著︰寶象、端、仙鶴、香亭,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胤?……皇上?到這里來做什麼?”我因底氣不足而微弱的聲音居然有回音,這里太過于空闊陰冷,不由得往他身邊縮了縮。

        “凌兒,你看見這個了嗎?”胤指向那在黑暗中也金燦燦耀眼奪目的龍椅,“我要你明白,自我決定從皇阿瑪手中奪回你一條性命那時候起,我心里,就已經把你和這一切系在一起了!”

        他的聲音渾厚響亮,鎮住了簌簌寒風帶起的回音,他是這里的主人。

        他扳過我的肩膀,也扳過我凝固在龍椅上的目光,從我的眼楮直看到我心里去︰“凌兒,那些個傳言不會蠱惑了朕,因為朕只信你;你也不要被俗事紛擾迷了眼,好好看清這里,我要你明白︰胤,仍是胤。”

        真沒出息,為什麼又想流淚?但視線里的他依然清清楚楚,多年來的北國風雪、晨露秋霜,往來徘徊中喜悅、悲傷、期盼、彷徨、恐懼、憂慮、心灰、柔情……涌上心頭,幫我重新把他看明白。

        “胤,別急,我都明白,都明白……我曾爬上過終年冰封的雪山,就是那里,也比不上這大殿龍椅的蒼涼孤絕……”

        慘白的雪光映著冷漠的紅牆,朱殿金瓦,怎麼構成的場景卻是世上最寂寞陰冷血腥森然的?北風嗚嗚哀號,打著卷兒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從冰天雪地的廣場毫無阻礙的沖進太和殿,回聲如亡魂嚦嚦,仿佛在佐證我的言語。

        胤拉著我雙手把我藏進他的斗篷下,我便伏在他胸前靜靜听那天地之間風聲激蕩,彼此胸中還有很多話壅塞而無法成言,但我們的心從未如此澄明接近,近得只需要感受對方的血脈搏動,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語。

        很久很久,風聲稍住,胤終于又笑了︰

        “凌兒,你險些讓我擔心了,念天地悠悠,吾誰與共?所幸,仍只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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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清史編年-第四卷(雍正朝)》作者︰楊東梁譚紹兵黎烈軍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後面許多相關雍正行止口諭的描述也來自于此,有些部分為了情節需要還將發生時間稍做了調整。

        春寒(上)

        什麼侍侯筆墨,簡直是在養心殿隱蔽處“垂簾听政”——這是幾天下來我最大的感受。胤之所以需要待在養心殿,必定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總有絡繹不絕的人要見,雖然大多數官員都由張廷玉、因受“托孤”宣讀康熙遺詔而突然躍居上書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兩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頭或一起先接見過,然後把各方事情的要點匯總到胤面前,就算這樣,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時間,又因為新朝初期,許多瑣事百廢待興,怪不得胤總是忙到夜里還在處理政務。

        有人的時候,我最初還能在後面听,但听不到半個時辰下來,就已經頭昏腦漲。全國天南海北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兩語帶過,重要的,經濟方面就是鹽、銅、糧、稅賦等大宗帳目,政治方面則牽涉更多,說話間諸多隱晦,官員任免甚至生殺,一些職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別叫人驚佩的,還有眾人思維的即快又深,我對政局從沒有過什麼細節上的了解,一件事听不了幾句就已經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時,真正對這幾個人刮目相看起來。

        張廷玉謹慎持重,一心求穩,柔中帶剛,發言和沉默的時機永遠選得最恰當,說出的話也幾乎無可挑剔,讓我簡直懷疑他已經成精了;隆科多是個公鴨嗓,事事喜歡出頭顯擺資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回百轉也能繞回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廉親王圓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瓏滴水不露,卻很難听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見;怡親王說話最少,但總是最有分量,且最有效,特別在有爭議的時候,他通常是最後說服胤的關鍵因素。

        回來之後,見到的胤祥總覺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種無可形容的氣質變化,只有听到了胤祥議政時的這一面,才發現我心中那個義氣卻莽撞、聰明但沖動,總是需要人擔心的胤祥,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也已經擁有和他某些兄弟們一樣深沉的心機。只是,這樣的變化,來源于多少沉重的憂患,可想而知,我最擔心的是,這對他的健康,絕不是一個福音。

        但這一切過分復雜的人和事,要了解、把握、掌控,最後不過襯托出胤一個人的殺伐決斷,要事無巨細的牢牢把握這一切,胤鋼鐵般堅毅的意志實在是必不可少。也真虧得他,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貫注,茶也沒有喝過一口,讓人難以想象一個人能有多少精力這樣長年累月的熬下來?

        坐不住的時候,我就在養心殿中四處亂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進來時都會有通報,離開時動靜也不小,我可以很快回避。

        但也有些人是回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下午見過人就起駕往慈寧宮陪太後過元宵節了,這次阿依朵不在,我無事可做,還在前殿看著收拾東暖閣的杯盞,打量都妥當了,才轉身要回後殿去,宮女太監都已紛紛退出,一個人卻鬼魅般不知怎樣進的殿,已經坐在東暖閣一角椅子上看著我。

        乍一見他,我面上不形于色,心理反應卻幾如見鬼。

        皇帝前腳才走,他後腳就已經坐在這里;雖然最可靠的侍衛、宮監和李德全等人都隨皇帝走了,但一路上禁軍侍衛宮女太監仍多如牛毛,居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兒提醒或通傳;康熙“七七“已過,胤的布置也已初步穩定,被關了四十九天的宗室都已經放回了家,他出入宮禁卻依然這般自由隨意。

        這樣出現,不得不讓人警惕之意更甚。

        如此便愣在那里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左右看看,養心殿的宮人很多,但大多是李德全為了應付胤登基以來住進這里後,人手不夠的急需,從乾清宮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調來的,背景混雜。胤和我提過一次,他登基以前在宮中收服的得用人手,雖個個精當,但數量不多,他也沒打算一時就根本解決這個問題,“……諸多問題,根源只在一樣,朕終有一日除了那根兒,這些都迎刃而解。”記得胤是這樣說的。

        我踟躇這一陣,胤也不說話,微眯的眼角帶笑,神色卻沒有笑意,目光只鎖定在我臉上,被他這麼毫不留情的盯著,我真要惱羞成怒了,一拂手就轉身要走。

        “凌兒惱了,呵呵……別走,後宮妃嬪都去慈寧宮,一家子熱熱鬧鬧過元宵了,你怎麼一個人留在這冷冰冰的地兒啊?”

        他說這個做什麼?那還不簡單,自然是因為名份,他想挑起我的不滿?

        “九爺想說什麼?可惜我對這後宮名份,即怕且畏,避之不及;又素來不喜過于熱鬧,如今這樣,正好悠然自得……”

        “呵呵,這我自然知道,你是凌兒嘛。你都忘了?當年在八哥府上,我就說過,凌兒這麼稀罕人,叫人想賞你也沒得可賞……倒叫人想變著方兒疼你的……”

        說著就沒正經了,我也不再勉強客套,臉上變色,回身就走。

        “凌兒別急,我說正經的,你既認定了四哥,終究要在這宮里過日子,沒有像樣兒的位份,日子長了,就是皇上,也沒法子時時處處護著你。”

        腳步在東暖閣門外停了一停——他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其實我何嘗沒有試圖想過一個“長久之計”?只是都無法可想而已。但這不關他的事,除非……除非他和他的“八爺黨”要在這上面做文章。

        于是仍然沒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

        “你知道麼?四哥要下手了,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乾清宮呢,他就等不得了,照這樣兒,我和八哥的日子亦不久矣……凌兒,每次這麼遠遠的看著你,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你就這麼恨我?連看也不肯讓我多看一眼?”

        要下手了嗎?我整天在這里,怎麼也沒有听說?冷不防想起他們兄弟可怖的結局,居然嚇了自己一跳。

        還是回頭了,他輕輕靠在東暖閣敞開的門框上,背後是熄過了燈的黑暗背景,修頎身形被外殿的燈光拉出一個長長影子,一直延伸到背景的幽暗里去,融為一體,連他的目光也是。

        狠狠扭回目光,這個人……這個人……

        終究只能一跺腳走掉。

        果然就在第二天,正月十六,皇帝下旨雲︰遣皇十弟敦郡王允、世子弘晟等,護送已故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龕座回喀爾喀蒙古。正如剛一繼位就把他兄弟們名字中的“胤”改為“允”時一樣,胤這個決定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直接口授聖旨,不需要听任何評論,就直接下發了。

        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是什麼人,我完全不清楚,但我知道策凌這次正好要回草原去,又負責“護送”這兩位皇室至親,策凌家族在喀爾喀蒙古的地位能否保住,就要看他的表現了。

        弘晟,是“皇三兄”誠親王允祉之子,誠親王允祉下午就急匆匆進宮來求情了。太監報“誠親王覲見”時我正找李德全要熱熱的銀耳羹去給胤潤潤嗓子,在偏殿一角能看到他滿腹心事的樣子,低頭進門時還被門檻絆了個踉蹌,宮人無不掩嘴竊笑。

        現在貴為誠親王又如何?同樣保不住自己的兒子,據說當年胤祉也曾參與過奪嫡之爭,直到太子第二次被廢,“八爺黨”勢力如日中天,才偃旗息鼓,退而求文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