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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不知道他和胤有過什麼齷齪,居然一開始就拿了他的兒子開刀?

        胤雖把他們兄弟的名字除胤祥之外都改掉了,但我心里一時卻很難改過來,總覺得眾人都是尊貴顯耀一時的皇室至親,堂堂男兒,這樣把人家的名字說改就改,實在是很傷面子——但也確實是打擊他們信心而顯自己權威的絕妙辦法,胤心思之細密,真叫人無話可說。聯想到眼前的“允”祉,看上去也就是個干瘦清綸的老書生而已,特別是沒有穿顏色輝煌的吉服,一身白棉孝衣下,又滿臉愁雲,簡直像個生計窘迫的老鄉塾教師,幾近五十的人,又是為著自己兒子而來,被改一下名字,反倒不算什麼了——那不過是個開始而已,想來令人心酸。

        求情的結果,自然是不成,胤不听任何人求情,但凡有人開口,一概笑道︰“去轉轉也好,又不是不回來了!替朕走這麼一趟也為難?”

        磨蹭了一些日子,朝內官員間暗涌和誹謗層出不窮,但允和弘晟終于還是被蒙古鐵騎“護送”走了。連不太明白就里的阿依朵都對胤另眼相看,現在不多機會見到我,也喜歡打听一些前因後果的事兒,讓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這樣緊張的冬天居然也慢慢過去了,進入二月,從牆角磚縫瞧見探頭的小草,才知道春天已經到了,永遠不習慣北方干冷氣候的我,感覺上仍嚴寒得一如隆冬,何況深宮之中,只能見到雪融得只剩薄薄一層,還有越來越多日子從方方的一圈兒紅牆間看到的,遙不可及的藍天。

        二月初十,胤召集眾臣在養心殿會議。因暫時還不能使用乾清宮,這又已算得上正式的朝會,養心殿正殿就略微布置一下,作為朝會之所。朝會之際,我自然不能再去了,奉命在後殿“等待傳召”,無聊之際,又想著人去看看阿依朵有沒有空兒來陪我,不速之客卻先找到了我。

        “顧嬤嬤吉祥,顧嬤嬤這會兒怎麼有空來養心殿啊?太後她老人家……”

        容珍搶在門口迎接時,我就看見了這位苦著一張老臉的嬤嬤,她只拿耷拉的眼角瞟了一瞟深深行下禮去的容珍,微微點頭,然後直接在室內掃視一遍,才盯上了我。我剛剛听見動靜起身出去,還未及客套,見她目光冷冷的不太看我,更沒有要向我行禮的打算,也站在了那里,靜觀其變。她上下打量我一眼之後,與容珍交換了一下確認的目光,望著旁邊的朱漆大柱說︰“太後老佛爺要見你,隨我來罷。”轉身又走了。

        該來的果然來了。早就听說在後宮之中,得力的宮人比一個不受寵的主子還要厲害,眼下這位嬤嬤顯然就是了。

        見容珍在一邊偷眼看我的反應,我倒有些好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奴才,才見過皇帝幾天就沉不住了……于是向她一笑︰“你一個跟著就夠了,咱們走吧。”

        從西面小門出了養心殿,仍要出隆宗門,再向西進一道宮門就在慈寧宮範圍了,慈寧宮規制比乾清宮並不差,面積甚至更大,太後帶著沒有養育子嗣的有位份太妃們都住這里。一路上,顧嬤嬤並不搭理我,我也樂得輕松,她沒有帶我走慈寧門,而是從一些角門偏殿繞行,只見慈寧宮內都是花園,樹木亭台比比皆是,連大殿的外形和裝飾也不像乾清、太和那樣嚴肅……

        進殿後往東邊走,能听見不止一位年輕女子的談笑聲。“你等在這兒。”顧嬤嬤甩下一句進了門,談笑聲立止,很快,一個太監出來叫我︰“老佛爺賞你進來磕頭。”

        進門處設了紫檀木甦繡十二座圍屏,煌煌生輝,屋子里面還設了兩重簾子,掛起的素幕里是一間不大的暖閣,還有一重素白紗幕,太監卻不讓我再往前走了。

        這是在禮節上有意貶低,沒讓我在殿外望階磕頭已經很客氣了,也不管那麼多,下跪、磕三個頭,恭頌千歲。

        有一陣子沒有聲音。沉默是最好的威懾,這位先任德妃娘娘,現任太後,原來也深諳此道。

        “簾子打起來,給我瞧瞧。”這把聲音有些虛弱,明顯底氣不足,但听上去不算蒼老,其間的冷峻之意尚可屬“高貴”的冷漠。

        我只是跪直了身子,並沒有抬頭,突然听見顧嬤嬤說話︰“抬起頭來給老佛爺瞧瞧。”

        抬起頭來,就能看到這位清朝最有福氣的德妃娘娘,最沒福氣的太後。

        最有福氣,因為康熙有大大超出了“編制”的近百位後妃,只有她最終成為太後;最沒福氣,是因為她做了太後,也沒能避免晚景的淒涼,短短半年太後生涯都在為兩個兒子煩惱自不必說,連死因都成謎。

        她端正的圓臉有些浮腫,連身材的臃腫也顯病態,頭上只有幾件素色首飾,雙鬢斑白,除了一雙眼楮秀麗有神,臉上皮膚早已松弛出道道皺紋,這老去的容顏,實在叫人想象不出年輕時是何等風華,能受康熙多年寵幸,生育了二男三女五個子嗣?

        更想不到的是,她身邊還侍立著當年的雍親王福晉那拉氏,現在的皇後。她也胖,兩腮都嘟嘟的鼓出來,越發珠圓玉潤,活像年畫兒上的大阿福——果然是福相。

        出于禮儀,我不好細看太後的臉,更不應和她目光對視,加上皇後那拉氏嘴角掛著輕蔑的笑俯視著我,我很快就仍低下了頭。這麼短短幾秒就夠了,已經看見白紗幕後,更多隱隱綽綽侍立的女子身影,聯想到剛才听到的談笑聲,想必就是後宮眾人了……。

        簾子又被放下,太後並不和我說話,也不叫我起來,好象是在接著她們之前閑聊的話頭,徐徐說道︰

        “所以我說你們小孩子家,出閣前又個個都是千金小姐,寶貝似的養在深閨里的,哪里見識過那有一等下作女人,專會做個狐媚樣子,就是眼神兒這麼一來一去,都是會勾人的。你們可知道那些樂戶、賤民是做什麼的?在家時,你們父母再不會教你听見這些個事兒的——只听听也怕污了耳朵!那些個卑污見不得人的手段,原也不是你們該知道的。”

        胤已經詔告天下,廢除賤籍,並且為“賤民”正名,她們還提這話,顯然是為著羞辱我而來。我最初的賤籍身份,到現在還有誰知道,並且敢告訴別人?自然是當年的福晉,現在的皇後。只可惜,“賤籍奴才”之類的話,胤原本就是最听不得︰我的旗籍身份是胤親自去辦的,涉及到當時他違抗康熙旨意,在八爺黨仍然存在的今天,依舊是不可泄露的機密。若胤知道了還有人在提這個說法,對太後自然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怕皇後很討不了好去。

        何況,這樣的羞辱完全不在點子上,我也完全不必和這樣一群古代女人一般見識,于是好整以暇的跪直了身子,靜听下文。

        “我知道,皇上自幼就是個冷人兒,你們都怕他,更從不敢勸著他什麼,但現在皇上已經登基,家事也即國事,須得把後宮事務管起來,以分皇上國事繁忙之憂。那拉氏,雖然現在後宮妃嬪尚未正式冊封,但你當年是聖祖爺指的,登了咱愛新覺羅家玉堞的福晉,現在自然是皇後了,皇上政務辛苦,沒有妥帖的人照顧也不象樣,我看……年氏也一道吧,你們兩個搬到養心殿後殿去住,那邊兒東西偏殿住著又近,正好服侍皇上。”

        “啊……?喳!”那拉氏大喜過望,連忙拉了一個女子給太後磕頭。

        “只是……”磕完頭,那拉氏又假意為難的低聲道︰“那西暖閣,現在住著人了……”

        “顧嬤嬤,你替我問著她,她怎麼進的宮,進宮之後住在哪兒?”太後說。

        顧嬤嬤得了令,走到我面前,我不等她說話,平靜的答道︰“回太後話,臣妾赫舍里氏,是隨十四爺,從西寧回京的,回京後,李公公在潞河驛將臣妾接進宮,一直住養心殿後殿西暖閣。”

        “那皇上呢?”太後立刻追問,怒氣隱隱。

        “皇上……也住西暖閣。”

        “你听听,你們听听……”太後氣喘起來,聲音也微微發抖,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老佛爺您別氣,您剛才說的可不是?那般下作狐媚子,哪知道什麼廉恥啊?老佛爺可犯不著為這個氣壞身子。”那拉氏連忙端茶捶背,一邊揚聲道︰“容珍,你來說。”

        “是,太後,皇後娘娘。”容珍一直隨我跪在後面,听見叫她,口齒清脆的說道︰“凌主子進宮之前,皇上就命奴才們收拾好了西暖閣,凌主子進宮以來,一直住在西暖閣……夜夜侍寢。”

        太後顯然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喝了一口茶才怒道︰“什麼主子?什麼人都叫得主子的嗎?你這奴才在宮里當差也這麼沒上沒下?有我在呢,誰還是主子?!”

        “是!奴才也是不敢違皇上之命……”容珍連連磕頭。

        那拉氏也“感嘆”道︰“這麼不知羞的女子當真罕見,可憐十四爺,居然還念念不忘……”

        這下煽風點火了,太後把茶盞往炕桌上重重一放,茶盞都抖得叮當亂響。

        也不知會怎樣處置我?正在等待,卻“說曹操,曹操到”,十四爺胤,應該是“允”,突然怒氣沖沖的直闖了進來,還在門外就叫道︰

        “額娘!他又動手了!九哥也要被流放了!額娘!下一個就是我了!”

        紗幕後面的後宮女眷嚇得一聲驚呼,紛紛回避,只有那拉氏尷尬的行禮小聲道︰“十四叔。”然後也避之不及的躲到炕側一道小門里面去了。

        允並不停下來向太後行禮,也沒理睬皇後,更沒注意到跪在一邊的我,站在太後面前揮著手大聲道︰“您老人家看看,皇阿瑪尸骨未寒,他就對我們兄弟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