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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外間匪類捏造流言,妄生議論,令朕即位以來,施政受阻,被議者多,謂朕鐘愛十六阿哥,令其承襲莊親王王爵,承受其家產。且如發遣一人,即謂朕報復舊怨;擢用一人,又謂朕恩出于私。”

        “甦努、勒什亨父子朋比為奸,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庇護允,代為支吾巧飾,將朕所交之事,顛倒錯謬,以至諸事掣肘!”

        “將勒什亨革職,發往西寧,跟隨允效力。其弟烏爾陳因同情其兄,一並發往。”

        “允奉命往西寧,而怠慢不肯啟程,屢次推諉,耽延時日。懲治其一二‘奸惡太監’,而遂謂朕凌逼弟輩,揚言無忌,悖亂極矣!”

        “朕即位以來,對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過犯無不寬宥,但眾人並不知感,百日之內,淆亂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謂朕寬仁,不嗜殺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啟朕殺人之端也!!”?

        ……

        取中湖邊這座抱廈,正是因為它軒敞明亮,坦坦蕩蕩三大間直接打通,沒有築牆分出房間,布置時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斷,胤震怒的每一言一語都在這里面激起輕微的回音而被放大,聲威駭人。

        殺人之端……殺人之端……此時正值盛年的張廷玉躬著背匆匆離去,捧著的聖旨去“明發天下”的雙手也在搖搖發顫。我何苦在這種時候出現在胤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樁新仇舊恨呢?

        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對皇帝之命推諉支吾以致諸事掣肘,“淆亂朕心者百端”……這樣的罪,胤也只能打發兩個罪首去西寧而已;允原來還沒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著胤到底能拿他怎麼辦,他卻只能殺了允身邊的兩個太監出氣。

        原本,皇帝應該在聖祖賓天百日之後,就帶著所有王公親貴和大部分重臣護送康熙靈柩去遵化皇陵“入土為安”的,卻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還無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還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這樣的大禮若不帶他一道,從禮、義、仁、孝任何方面都說不過去;但只要一帶上他,等于皇帝默認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廢,讓所有人意識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爺黨”左右,這皇帝還有什麼好做?

        這算是雍正登基以來與“八爺黨”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不,他們兄弟應該都是,如此驕傲,怎能容忍他人對自己……用胤的話說,“任意侮慢”?

        紅眼相斗多年,不勝,既死,沒有別的梯子好下台,這一局怎麼結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綿綿,雨絲細密得霧似的,風一吹就四處飄散。這樣的雨下過兩天,晨霧也越積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妝時,窗外只有白霧茫茫,連湖面也看不見了。

        已近巳牌時分,換算成二十四小時制,就是快早上十點了,听說皇上卯時就走了,在前頭領著上書房大臣和兩位理政王大臣見人辦事。我應在胤辦事時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慣例,他早起時卻又總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飯也不及吃,只帶著如意出門趕去。

        竹籬上兩朵不知名的鮮花剛剛盛開,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瑩剔透。霧太濃,抬頭不見天日,前後難辨東西,還好從這里到議事的地方,只需沿著湖岸走,穿過玉帶橋,到湖對岸便是。

        隨著圓明園地位提升而升做總管的太監高喜兒見我出門,連忙跟了上來︰“主子,這天兒瞧不見路,您扶著點兒,當心草上水氣打濕鞋子……”

        扶著他慢慢邊走邊閑話,鵝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盡頭,徑直穿過一片淺草地,前面應該是橋頭的八角亭。高喜兒為人柔媚細心,莆得提升,一心要好好買力討賞——皇帝身邊已經有了李德全,他對我的飲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小意兒的太監,也覺得十分有趣,他愛講些趣事笑話逗悶,正好我平時沒什麼話,有這麼個人嘮叨著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著腳下,听他絮絮叨叨些衣飾上的閑話,數著新進的衣料應該打些什麼樣子的春裝,沒甚留意時,他突然止步,還拉拉我的衣角。我腳下正踏著濕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險些一個踉蹌撞上眼前的人。

        又見鬼了。

        “凌兒,別瞪我,原本沒指望的,還真把你給找著了。”

        似乎空氣中濕重的水氣都凝結在他眉眼間,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樣。記得他總是笑著的,一種高傲的、輕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時是輕狂,十年後是不羈。但現在他居然沒有笑,微揚的劍眉和低垂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點一點很小、很小的水滴……

        “霧這麼重,也不拿傘遮遮,頭發都濡濕了……”他用手背輕踫我鬢角,語氣里盡是憂郁。

        完全糊涂了,後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後,八角亭和亭內兩名親兵服色的隨從都只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我身邊是神色緊張的如意和高喜兒,現在所處位置離湖面很近,隱約得見水面霧靄蒸騰,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就只有繚繞的水氣。

        “呵……最喜歡看你這般模樣,顧盼之間,魂為之銷……”胤勉強輕笑一下,負手側身,望著白茫茫空無一物的湖面,語氣幽沉如夢囈,“十年了,你還是這副神情……听說你這些年再沒撥過琴弦?”

        我正趁機示意高喜兒去報信,他突然又看向我,還走近兩步︰“凌兒,就算是為著恨,你還是時時記得我的,對不對?”

        距離太近,嚇了一跳,渾身驟然緊張,悄悄側身挪了兩步的高喜兒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呼吸,深呼吸,還是有些惱怒了︰“我不再彈琴,是因為隨我琴聲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藝為之生色的錦書不在了,沒有她,我的琴聲干涸如沙漠,再無可听之處。教我彈琴的鄔先生和錦書都已各隨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瑤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閃過一抹喜色,伸手搶過我捏起的拳頭︰

        “是嗎?凌兒,這麼說,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當年一時氣盛鑄下大錯……”

        沒想到他居然還抓住這麼個字眼兒,我啼笑皆非,甩開他的手,回頭就走,邁了兩步,又踟躇停下。

        “九爺,浮生不過一夢中,誰能明辨因果?我不過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試想,若你當年輕易得了去,或許能新鮮上一年半載,十年之後呢?九爺府上姬妾如雲,年年花開,我不過是湮沒于其中的一個。凌兒不明白,你是為了愧疚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定要執著于此呢?”

        “你不明白?”胤搶幾步站到我眼前擋住去路,“你說天命,你說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大清開國之初,多爾袞以身家性命保孝莊太後,贏得孝莊太後委身下嫁,扶了才六歲的世族爺登上大寶,最後不過換得身敗名裂,掘墳罪尸,為什麼?就是皇阿瑪,孝誠仁皇後故去多年,他老人家為何既不立長,也不立賢,傷透了心也要保咱們那個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為他是孝誠仁皇後遺下的嗎?”

        胤平日也是個不多話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淒傷、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懾,我居然動彈不得。這算什麼?談情說愛還是清算舊帳?

        “凌兒,我知道,遇上你的時候,我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什麼也不懂,但你被賜死的那夜,我好象也死了……”

        他猶豫著抬起手臂,十指空空的伸出又捏緊,雙手終于互相克制的握緊,沒有靠近我︰

        “……在左家莊化人場外頭坐了一夜,還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瑪為何要那樣教我們,‘情’之為物……白白活了那麼二十載,原來不過是個蠢物。就像做了場夢,多年後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緒仿佛能隨縈繞的白霧四下彌漫,那種絕望的氣息甚至一瞬間觸踫了我,這感覺很奇怪,迷惑的搖搖頭,喃喃道︰“但現在再怎樣悔不當初也已經晚了,就如你們兄弟多年的爭斗,其實一切都並不值得,我不明白你還想怎樣……”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樣……凌兒,或許我只想這樣瞧著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爺!十七爺!”“您這是怎麼的啦?哈什圖好好的,怎麼就惹了爺了?”“後頭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兒,您這樣兒……”

        太監和侍衛驚慌的聲音從橋上傳來,大概時近中午,霧變稀薄了些,八角亭後現出人們身形,一群人張皇的跟著果郡王胤禮小跑而來。

        “你在這里做什麼!離她遠點兒!”胤禮直接沖向胤,怒喝,手中橫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長劍,劍尖兀自滴血。

        胤早已聞聲回頭,見胤禮這番舉動也並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動,只看了那劍尖兩眼,問道︰“十七弟,你殺了哈什圖?”

        “皇上有旨,無論何人不奉詔不得進園子,他還敢私自帶你進來,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圖是你瓖黃旗下的,又是老侍衛,對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確向我實情報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書房大臣,他才想帶了我去找你問個章程的。嘖嘖……可惜了,我定當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為何又到了這里?”

        “你也見了,這霧大的,我又沒進過這園子,不認識路,不知怎麼的,就走失了,摸索著還在找哈什圖呢,可巧遇見凌兒……”胤隨意笑說著,又看我一看,“就閑話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