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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連冤鬼你都可憐?管她們呢,反正皇室女人多,兒子也多,這樣才能……”阿依朵嘿嘿一笑,左右看看——我們談話時只讓宮人遠遠跟著,“這樣,才有怎麼窩里斗都殺不完的皇室血脈。”

        一愣,看著她頗有嘲弄意味的褐色眼眸,不禁笑了︰“阿依朵,你也如此刻薄起來,他們兄弟焦頭爛額一輩子,就讓你這麼一句話……”小太監拉過幾匹馬兒來,阿依朵立刻愛不釋手的撫摩著那只赤色良駒,我又忍不住關心起她的將來︰“你也該為自己早做打算了,裕親王若有事,你嫁到京城日子短,我猜皇上也不會連累到你,你會回草原去嗎?”

        “呵呵,有你呢,怕什麼?只要你求皇上把這匹馬兒賞給我就夠了,騎著它,哪里去不得?”她哈哈一笑,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馬,一溜煙跑遠了。

        走了皇帝,整個園子都清淨下來,但阿依朵是閑不住的,除了多吉,沒一個侍衛敢跟她練武或比箭術,她閑得無聊,只好挨個馴那些新進的馬兒,折騰得園子一角人仰馬翻。有她的鬧對比我住所的靜,怪不得宮女們總以為我寂寞——每當我讀書寫字,安靜個半天,悠然自得時,她們就變著方兒的給我找消遣。

        看了無數衣料,置了一堆新裝,高喜兒又張羅了風箏、毽子、空竹……各色小玩意兒,見他手巧,我也畫起各種新花樣要他做了風箏來放,風箏這個小東西做起來是很考手藝的,高喜兒自討苦吃——我和阿依朵花樣層出不窮,小人魚、大灰狼,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有,虧得他天天熬夜絞盡腦汁居然都做了出來,連我也樂得每天拉著風箏在園中跑。

        阿依朵很喜歡這個新玩意,卻沒耐心放,于是發明了騎馬放風箏的絕技,滿園子就見她騎著馬拽著風箏亂跑,不知道扯壞了多少風箏,連侍衛都笑得捂著肚子直跌腳。胤每天都有消息回來︰四月初二日已行大禮,預計初六返京,這一去還不到半月的時間就能回來,相比過去動輒幾年的分離,我還真沒有多少相思之意,這麼嘻嘻哈哈玩鬧著,日子很容易就過去了。

        四月上旬,地氣真正熱起來,人只需穿著輕薄春衫,湖畔也撐起一把把小傘似的荷葉,暖暖的氣流送著風箏,我和幾個宮人在碧綠的草地上拉著線,卻只顧看著阿依朵發笑。

        春季是馬兒發情的季節,新進的這批馬兒雖馬齒尚幼,也日漸煩躁,越來越不好駕馭,偏偏阿依朵又看不上別的馬,于是干脆丟了風箏,和不听使喚的馬兒較起勁來。

        眾人正看著她笑成一片,如意悄悄拉拉我的衣袖,回身一看,胤穿著家常寶藍府綢長衫,只在腰間系著明黃蟠龍玉圍,也不戴帽子,沒有從正門方向過橋,而是從西邊樹林往這邊走來。他身後只跟著李德全和幾名一等帶刀侍衛,個個神色謹慎,以至于路都走得縮手縮腳,胤神色陰沉,頗有倦意,雙眉緊鎖看著地面在想什麼,一副不勝其煩、隨時會發怒的樣子。

        可憐的胤!明媚的春光他看不見,滿園的歡笑他听不見,卻深鎖著愁眉。

        “皇上!”我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小心翼翼瞧著胤的李德全和侍衛們都被嚇了一跳。

        胤這才抬起頭,四顧茫然。

        “皇上你看!我的大閘蟹飛得最高!”一直在笑,還不及收斂笑意,就拉了線迎著他跑過去,胤幾乎是本能的往前趕上兩步,伸手扶住我,疑惑的嘟噥︰“大閘蟹?”

        他抬頭往天空看了看,又低頭呆了一秒。再抬頭看了看,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手里還抓著風箏線就慌忙跪了一地的宮人,突然“撲哧”一笑︰“大閘蟹!凌兒!你往天上放螃蟹?哈哈……”

        “哎喲!皇上笑了!”李德全伸手抹了把額頭,也笑逐顏開。

        “哈哈……愣著干什麼?還不去幫幫裕親王福晉?”胤指指抱在正瘋跳的馬脖子上,欲下不能的阿依朵,看看,又忍不住笑。

        “怎麼?李德全,皇上很久沒笑了嗎?”我問。

        胤拂去我鬢邊發絲,低聲道︰“朕不笑無妨,只要朕的凌兒笑了,什麼都值得。”

        春意融融,他的氣息就近在耳邊,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自己的臉迅速被溫暖的陽光炙烤,滾燙得像要冒煙。

        侍衛們瞠目結舌,特別是那個當年親自隨康熙去雍親王府目睹我被賜死的德楞泰——又像是被驚呆了,又像是在拼命憋住笑,最後眼觀鼻,鼻觀心,嚴肅的一揮手,帶領眾人前去“解救”阿依朵了。

        “朕記得十三弟和十七弟說這批滇馬還有待馴化,暫不能騎用,裕親王福晉倒是藝高人膽大……李德全,朕先不回宮了,要在園子里好生歇歇,去傳旨叫上書房大臣,把這些日子的條陳都帶著,下午來園子見朕,其他人都不用見了,明兒在……乾清宮,叫大起。”

        “喳!請旨,十三爺……”

        “朕剛吩咐他回府靜養,自然不要再勞動他——叫太醫院安設輪班兒太醫去怡親王府,給朕看好了,每天兩次報呈,一應藥材都從御藥方取用。”

        李德全磕頭走了,馬兒被侍衛們制服,兀自不服氣的仰天怒嘶,馴馬太監忙著安撫它,阿依朵也過來磕頭,被胤止住了︰“裕親王福晉辛苦啊,呵呵……這些日子有勞裕親王福晉了,朕今日乏了,改天再和凌兒商量賞些什麼,著人送去裕親王府——貴府上管家已帶著家人在園子外頭接人了……”

        阿依朵也帶著自己的家人隨侍行禮辭去,我才問道︰“皇上這才剛到京城,還未回宮?十三爺病得不好麼?讓皇上愁成這樣?太醫怎麼說?”

        皇帝的出現,讓四周輕松的氣氛一掃而光,宮人們忙著收起東西,端熱茶拿毛巾前來伺候,馬兒也被拉走,胤重又垮下臉來,依然情緒低落︰

        “太醫說無大礙,四月陽火上升,易發咳喘,不宜勞累,十三弟只需靜養……煩心事兒多著呢,朕竟不想回宮了,來,凌兒,把你的螃蟹放了,替十三弟去去病根兒……”

        割斷手中線,看著張牙舞爪的螃蟹飄遠了,與胤攜手回到湖邊小樓,李德全也回來了,在胤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胤笑道︰“哦,到了?什麼時候?”

        “回皇上,昨兒晚上到的,因皇上尚未回京……”

        “行了,呈上來吧,朕也瞧瞧。”

        “喳!”李德全轉身出去,少時親自捧了一個木盒子進來,那盒子是原木打制,十分粗糙,李德全拿了張塊絹把它包起來才雙手呈上,一張老臉的皺紋都笑成花兒似的︰“喲,老奴當差幾十年了,還沒見過這稀罕物兒呢……托凌主子的福……”

        “我?”

        胤笑,打開盒蓋看了一眼,轉手遞給我︰“這是十三弟的主意,他說你必定喜歡。”

        胤祥?

        盒子拿到手里出奇的沉,邊緣粗糙扎手的原木還散發著森林的氣息,觸手冰涼,種種跡象都透著神秘——什麼東西會這樣送到皇帝手中?
        揭開盒蓋,原來盒子是雙層的,夾層塞滿了碎冰,里層靜靜躺著……一朵潔白的蓮花?

        溫暖的陽光斜斜移到湖面,粼粼波光映著她每一片花瓣,白膩如象牙,透明如嬰兒的皮膚,她正脆弱而倔強的盛放。

        “……找了天山的采蓮人,從雪山上連根帶土和冰一起鑿取,選出十數朵含苞未放,根系完整無傷的,連土放進木匣中,拉上兩車冰,沿途隨時換填,按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呵呵,凌兒,別這麼瞧著朕,朕可不是昏君,這都是十三弟遣了他門下幾名最得用的人親自去辦的。”

        “不,皇上……我只想問,為什麼?”

        無法形容這種震驚感……我一直以為胤祥應該早已把那當作一場偶然發生在寂寞邊疆的夢,一笑置之于陳舊的記憶中任它被時間沖走,但他,卻在這種時候,在雍正元年,在繁花滿眼的京城,送給我一朵雪蓮!

        “你再也猜不到的……十三弟說,雪山險峭孤寒,獨拔于世,人人敬而遠之,鳥獸難至、寸草不生……再沒有比它更‘高處不勝寒’的所在了,卻偏偏有一種最精致嬌弱的花兒,獨獨能與之相伴,使之不至于寂寞……”

        胤拉過我的手放在他臉頰上,看著我︰“他說,這是獻給你我二人的。”

        所以才有了當我注目于胤祥馬上彎弓的身影時,胤對我的凝目,那時他已經知道胤祥正在為我們采這朵雪蓮……原來從沒有過什麼誤解,因為我們三個,都太了解彼此了。

        “凌兒,我,真有冰山那麼可怕?十三弟,心胸坦蕩、義氣深重,是個可以托付性命的直漢子、真英雄,太醫卻說他脾傷邪寒,肺勞憂戚,脾主思、肺主悲,病根兒似為思慮所積,我不明白……”

        胤痛心的搖搖頭︰“在草原上,說他憂懼郁結,尚屬人之常情,可是現在?……”

        摩挲著他的臉頰,我反而笑了,雖然只是苦笑︰“胤祥是個傻小子,你何嘗不是呢?上次太醫不還呈了平肝明目的藥茶方子?肝主怒,登基以來,你有幾個日子舒展了眉心的?歇歇吧,如今總算是新朝初始,氣象一新,都會好的……”

        流光(下)

        好不容易哄得胤清清淨淨歇了個中覺,大臣們已經到了,讓李德全擋了再擋,終于張廷玉和廉親王聯袂來請,說是太後震怒,舊病復發,已不省人事。

        我這才知道,此去遵化,眾人隨行,回來時,皇帝卻命“皇十四弟”、貝子允留遵化守陵。正好議政大臣、皇十七弟、果郡王允禮上了一道“允等結黨亂國等事”的折子,皇帝又將允隨行家人雅圖、護衛孫泰、甦伯、常明等拿送刑部,命永遠枷示,並“伊等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