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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皇上,現在圓明園是什麼樣子?湖面的風清清涼涼拂過小樓,山谷里會不會有很多螢火蟲?還有一定可以看見漫天星斗,我最喜歡的,就像……那個晚上一樣亮的銀河……”

        胤呼吸急促起來,猛的抱起我向殿中走去……暑熱地氣尚未完全消散,兩個人都昏昏的糾纏了對方一身汗,再靜下來時,只隱隱听外間巡更太監拖長了嗓子叫“下錢糧了,燈火小心”的聲音。

        伏在他胸膛,自言自語般低聲念叨︰“現在江南是什麼樣子了?揚州瘦西湖渮葉碧連天,八月有錢塘大潮、金陵廟會……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胤笑,胸膛起伏︰“你這個纏人的小妖精,還想著去江南游山玩水?等朕閑下來帶你去,現在,就算你借口去幫朕請鄔先生也不行!”

        “怎麼皇上果真當凌兒是貪玩嗎?若非與胤攜手同游,再美的地方也沒了顏色。只是這幾個月听下來,真為皇上難過,滿殿補服輝煌,都是些什麼人啊……”

        “唔?說說,你看到、听到他們都是些什麼樣人?”

        “那還用說?個個都是人精兒,心術厲害、目中無人的,什麼欲擒故縱、羊頭狗肉、聲東擊西、欺上瞞下、借刀殺人、落井下石、兩面三刀、偷梁換柱、過河拆橋……”

        “好了好了……朕明白了……”胤怕癢似的呵呵笑起來。

        “……都是全掛子武藝,就瞪著皇上出點什麼差錯,好給他們自己撈好處去呢。”我鼓著一口氣才說完,又接著道︰“可是現在除了八爺、十三爺、隆中堂之外,能辦事的機樞重臣就只有張廷玉大人一個,皇上這家事、國事、軍事,能顧得過來哪一頭呢?指望著恩科會考能選拔出幾個人才,卻又出了弊案,要拖延時日重新考試……朝政事事迫在眉睫,哪里等得?皇上再這麼熬下去,有傷龍體不說,萬一哪里有個疏漏,再出一件諾敏或張廷璐這樣的大案,或西邊軍事有失,暗中覬覦的肖小之徒豈不有了可乘之機?”

        “嗯…嗯…凌兒,你說話讓我想起鄔先生。”

        “所以皇上在朝中用人青黃不接之際,請方先生和鄔先生回來,實在是火燒眉毛的應急之需,但皇上似乎並不怪罪他們的推委,我猜,將心比心,方先生在康熙爺身邊參贊多年,鄔先生在皇上身邊參贊多年,對朝局和人事洞察之透,深明其中厲害,剛剛從龍潭虎穴中全身而退,怎肯再回來?”

        胤長長嘆氣,指間繞著我的頭發︰“凌兒,現在能這麼和朕說話的,只有你了。十三弟?鄔先生?……”他搖搖頭。

        “所以我才想為你分憂,不是為皇帝,而是為我愛的人。”

        “哦?你有把握能將鄔先生接回來?”他皺眉,黑暗中目光炯炯。

        “不一定,因為我覺得鄔先生去意已絕,但方先生則還在猶豫。記得皇上和十三爺都曾提到,他們在前些年見過面,並且惺惺相惜,他們兩位都是世上高才,若鄔先生都不能說服方先生,我猜也不會有別人能做到了。”

        “妙!”胤目光興奮的一閃︰“讓鄔先生去說服方苞。但你怎麼敢確定方苞……”

        “這個嘛……還是從前向鄔先生學到的,皇上想想,兩位先生離開京城這大半年時間里,鄔先生一直通過李衛與皇上保持密折聯系,在各種事務中出謀劃策,就是想讓皇上知道,他就算不在皇上身邊,仍在為皇上做事,不必非回來京城不可……而方先生躲避皇上特使的行為,讓鄔先生看看,一定會說,他這是在克制自己。”

        ……

        胤翻個身,扶著我的肩,仿佛在認真打量我,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難道我的意圖這麼明顯,居然第一次試圖“吹枕邊風”就被識破了?

        “皇上……我說得不對麼?”自己都覺得這聲音夠心虛。

        “嗯……凌兒,平時謹言慎行,一旦有話要說,必定深思熟慮,言之有物,若你是男兒,倒可為棟梁之臣,立于在朝堂之上,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沒了這紅顏相伴,此生難免寂寞終老……”

        原來是這樣!大大的松了一口氣︰“皇上,這是準了?”

        “呵呵,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想偷空去玩兒?朕怎麼舍得你去那麼久?往江浙去,快的有半月就足夠了,但現在天氣暑熱,也不宜出行,再者,關防也是要緊的……”

        難道要派許多侍衛嚴密看守?我連忙解釋︰“現在已經七月下旬了,暑熱只是每天午時前後,七月流火?,夜里已經涼下來了,侍衛嘛,帶著多吉就夠了,當初在草原上,身邊只有他一個,千軍萬馬也過來了……”

        “難道朕還會讓你去犯險嗎?”胤嚴厲起來,“朕會考慮周全。”

        吐吐舌頭,不再多嘴,反正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出宮去透透氣了……而且,第一次沒得玩沒關系,只要能表現好,有了第一次,我一定能創造出第二次……

        ?七月流火︰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七月》

        它的意思常常被誤認為現代語中的字面意思——天氣炎熱,但它的真正意思是“七月,心宿在天上的位置已經西下,氣候涼爽下來”。

        火(古讀如毀),或稱大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歷五月,黃昏時候,這星當正南方,也就是正中和最高的位置。過了六月就偏西向下了,這就叫做“流”。

        归去来(上)

        八月是京城最叫人神清氣爽的時節,剛剛下過一場雨,偷看一眼京郊風景,路邊蘆葦瑟瑟,喬木落葉從車窗上飄過。一葉知秋,此時南下,原本可期待江南湖泛秋波,最後的荷花努力盛放,美味鱸魚上桌等種種好處,我肩上卻沉甸甸的如負重擔。

        臨走的前一夜,皇帝用過晚膳還不肯走,賴在後殿東看看西走走,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晚上我沒有“差使”,不用再按規矩妝扮,坐在妝台前讓宮女取玫瑰油來擦臉卸妝,胤踱過來看著,突然問道︰“玫瑰露帶著沒有?南邊八月里還熱著呢,路上調一盞玫瑰露喝,不比驛館里的茶強?”

        高喜兒立刻極伶俐的答了一大串話,我不耐煩,對著鏡子說︰“哪里就嬌貴成這樣了?從前在喀爾喀,送去那麼多東西,倒有一大半用不上,就扔在那里了,何必呢?”

        見胤皺著眉還要指點什麼,又覺好笑,順手拿了把發梳別在頭頂,起身往外趕他︰“好啦,皇上,操心起這些來還有個完?你不是要去軍機處會議嗎?大人們恐怕都已經到了。”

        “哎……等會兒。”他不肯走,反而揮揮手把宮女們和高喜兒趕走了,替我攏攏頭發道︰“這小玩意雖好,就是顏色太素了,你戴著卻越見神采,年羹堯這奴才有些意思……”

        頭發上松松別著的,正是在西寧時年羹堯送的那只首飾,因為那幾顆珠子本身已經太突出,大概什麼花樣都難以與之相襯,打制的人索性就簡單把珠子瓖嵌起來,反而雍容雅致。連逢國喪,這正是最得用的素色首飾,我也樂得經常戴它,但此刻胤的語氣不對︰這幾個月,他人前人後都稱“亮工”以示親信,為什麼背著人卻突然叫起年羹堯的名字來?

        “鮫珠雖不比東珠那樣僅為貢物,民間不得留存,但其在深海取之不易,非尋常海珠可比,民間也極少有,康熙五十七年,台灣總督才進了六顆。只是我卻听說,這珠子原本有十二顆,但有人先孝敬了老八府上,只剩得一半兒獻給聖祖皇帝……是故,當初一見便知,這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另外六顆了。”

        胤圈起手指,滿不在乎的彈彈那幾顆珠子,順便按住我要拔下它的手。

        “……皇上,那之前為何不告訴我呢?我不戴它就是了。”

        “不過一玩物爾!何足道哉?”胤笑得一如在朝堂上面對群臣時的霸道睥睨,隨意坐下,拍拍坐榻之旁,示意我過去,“朕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誰的不是朕的?它戴在你頭上也不算埋沒了,朕瞧著喜歡。”

        站在原地,想著當時年羹堯與九爺府的交往,心思漸漸凝重起來。自從開始準備這趟南行,胤哪怕三言兩語的指點也大有文章,早知道要打點起全副精神做他的耳目,我也不會出這個餿點子了,雖然,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想念已久的鄔先生。

        年羹堯素有狼性,貪婪多疑,私下里,胤甚至拿貪心而滑頭的策凌與年羹堯相比,但現在正是年羹堯看上去最受寵信的時候,朝內關于他驕奢荒淫的怨言四起,皇帝總是假裝听不到,眼下看似不相關的,卻又提起當年舊事……

        “皇上憂思何重啊……自皇上登基以來,朝中勢力格局早有嬗變,再者,皇上之前手握糧草,于千里帷幄之中,左右十四爺西北大軍不敢妄動,難道此時反而有所顧慮?”

        “呵呵……倒真成議政了,凌兒,朕本不願讓你知道這些的,但你竟成了朕無名有實的‘近臣’,朕憂患之重,你應深知,說這話不過想囑咐你,此行速去速回,休得讓朕又生憂患,事情能辦成幾件,倒是其次。今晚軍機處會議恐怕要熬夜,明早乾清宮朝會,也不能送你,得這麼個空兒,不得不羅嗦幾句。”

        說完見我肅立當地,苦思冥想,又收起幽沉的語氣,走過來摟著我肩湊到面頰上嗅著,耳語道︰“可別叫朕再嘆長相思了。”溫暖狎昵,叫我心中一松,罷了罷了,總之是心甘情願為他,最後做些什麼,算計何及?

        官道筆直平坦,每隔二十里有館亭,五十里就有驛站,每到一個較大的城鎮更有豪華如大臣府邸的驛館,這些都是康熙年間為多次南巡一次次增設修繕而成的,沿路殊無樂趣,怪不得康熙只喜歡犯險微服出游,能走水路就不走旱路,這些設施倒方便了來往商販百姓和官差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