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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隨行只有一個侍衛,就是在車邊跑得樂顛樂顛的多吉,負責護衛的都是胤祥旗下親兵,而胤特別派遣的隨行“侍衛”是粘竿處的人,他們行蹤詭秘,也不常做侍衛打扮而喜歡便衣,我心中認定了他們是“特務”,由衷預感到這次南行將十分、非常的不好玩。

        清朝軍隊分八旗鐵騎和漢軍綠營,漢軍綠營的地位當然遠不如八旗軍,而八旗軍中最尊貴的又是“上三旗”下子弟兵。皇帝身邊的侍衛除少數被皇帝特別擢拔的,如德楞泰和多吉,一貫嚴格從“上三旗”族中子弟選出,只有他們才能稱做“親軍”,由御前大臣和領侍衛內大臣直接掌管,向來驕橫有加,多吉剛進京受訓時就時常被他們欺負。眼下有機會出京耀武揚威一番,他們個個擺足了架子,雖然有已封了將軍的阿都泰嚴加約束,還是免不了呼喝沖撞,耍耍威風,特別那一身明黃瓖紅邊平緞鎧甲,在民間極其耀眼,百姓遠遠一看便知是瓖黃旗下的“軍爺”,避之不及。加上多吉這個在中原地區絕對罕見的小巨人,加上那群叫人瞧不透身份的神秘粘竿處侍衛……護衛的還是一輛猩紅呢封得嚴嚴實實、四馬並驅、由兩名太監趕的大車……隊伍剛出京城已經人人側目,這就是胤的安全策略——太惹眼了,我連面也不敢露一個,更別說起玩心了。

        每天嚴格按照時辰走預定行程,連進驛館也要先封好路,擋好帷幕才能下車,幾天就毫無懸念的忍到了江甦境內。李衛在甦北邊境接到我,也不先去南京,而是一道直接南下,據說鄔先生現在住在他家鄉寧波附近的一座山中。

        進了江甦,想象中的雀躍心情沒有出現,反而畏縮起來。

        十多年北上,三百多年時空,想象中,若能出去看上一眼,燕子磯固然維持著亙古的沉默,望著腳下長江奔流不息,只是長江上該有車流來往的長江大橋?雞鳴寺依然香火鼎盛,只是不知那主持是何方古人?還有鄔先生,他是我在這個世界認識並且信任、依靠的第一個人,他在我心中地位一如父兄,闊別多年,他會不會待我一樣?還是……客氣、有禮的保持距離?

        我怕我不能承受那種同一地點,迥異時空的巨大落差,不敢往外看上一眼,“近鄉情怯”,原來是最叫人惘然失落的心結。

        高喜兒察言觀色,大概以為我悶了,悄悄去找李衛商量,李衛喚停了隊伍,過來請安,詢問是否需要休息。看著他趴在地上,珊瑚頂子孔雀翎,光鮮的仙鶴補服,連忙叫人拉他上車說話,問他︰“狗兒,你第一次當官兒回到江甦,去咱們家鄉揚州看過沒?那時候再回去,心里有些什麼想頭?”

        冷不防被問到這個,他有點發愣︰“什麼想頭?治理好地方,替皇上爭氣唄!”

        “嗨!我不是代皇上問你話,就是找你聊聊。”

        “哦!”他知道了我的意思,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咧嘴一笑︰

        “我第一次回去揚州,就把揚州人市上的人牙子、牙婆們都拖到揚州府衙門,統統賞了三十鞭子!哈哈……”

        “真的?這倒是你的作風,呵呵……”突然想象一下,當時雞飛狗跳的場景,李衛“快意恩仇”的表情,越想越好笑,掩著臉簡直笑得停不下來。

        “……誰叫他們那時候作踐咱們幾個呢,翠兒還說,要是坎兒在,一定還有花樣整他們。”說得高興,順口提到坎兒也沒停得下來,他有些不自然,趕緊又接著說道︰“皇上也知道的,那時候就為這個,我還被參了一本,那些官兒說我是‘酷吏’,幸好皇上在康熙爺那里替奴才轉圜才免了一罪,康熙爺還當笑話兒,笑了一場呢。”

        坎兒說不定就在周圍遠遠看著我們,想想,終究還是欣慰更多——胤被許多人解讀為“殘暴”的可懼面目後,藏著他熾熱得把自己先灼痛了的強烈情感。

        沒有愛,哪有恨?他會如此痛恨一些事物、一些人,自然是因為他同樣程度的熱愛著一些東西。就像李衛,他對弱小的、被販賣的孩子們感同身受的情感,讓他產生了對人販子的強烈憎恨。他們不是比那些麻木不仁,苟同于世的人可愛很多嗎?

        高喜兒很謹慎的建議我,外官和內眷同車是“不妥”的,于是李衛下車要了一匹馬騎在車子旁,說說笑笑,時間果然很容易打發。後來一路都是如此,誰知李衛一分心,沒發現已經到了地方,還沒來得及阻止,大隊人馬就已經沖進小村子。

        听見李衛忙不迭的阻止,我還以為沖撞了村民或驚動了鄔先生,一急之下干脆自己打起簾子往外瞧,這一瞧,就移不開眼楮了。

        和北方明朗高遠的風格迥異,這里天光水色都如同水彩畫中,濕筆蘊染而成。時近傍晚,天色的淺藍被抹上一層暖色橙黃,柔和俏麗的奇峰疊翠間,淺淺溪水在石頭上踫撞成動人音符,田間阡陌,牛兒瞪著我們,遠處小小村落上方,數道裊裊炊煙升入藍天,消散不見。

        “主子!您怎麼自個兒下來了?”

        “別大驚小怪嚷嚷,這又不比宮里,何必虛張聲勢?快別驚擾了鄉民。”

        我和胤計議過了,此行事先沒有讓鄔先生知道,現在若貿然吵鬧,就是大大的不敬了,我立刻打定主意,讓阿都泰整肅親軍守在村外,粘竿處侍衛在村子四周設防,我帶著身邊的太監和宮女,只要多吉和李衛跟著去找先生。

        趕走了嚇人的軍隊之後,村中幼童好奇張望起來,浙皖的南方一帶方言最難懂,不同村子之間口音已相異,總角小童嘰嘰喳喳小鳥一樣可愛,說起教他們識字的先生,便雀躍帶路。

        沿路遇到盡是溫良微笑的鄉民,荊釵布裙的女子準備好了飯菜,在柴門前迎接勞作一天歸來的男子,呼喊著自家孩子回家,看見我們,好奇而友好的躬身行禮然後遠遠避讓。

        孩子們指給我們不遠山腳下一所古舊寺廟,我收住腳步,環視四周,深吸山谷間清香空氣,心中卻涌起淡淡遺憾︰胤,還有胤祥,也許還有他們其他的兄弟,永遠沒有機會了解什麼叫“人間煙火”——平凡,卻安寧馨悅。

        柴火清香遠勝于殿堂上燻人的龍涎瑞腦……雞犬相聞,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桃花源中听稚子笑語,站到這里,我已經清楚的知道︰鄔先生再也不會回去胤身邊了。

        不知道為什麼,再邁開步子時,心中反而輕松。寺廟是小小的、古老的木制建築,屋前池塘荷花依然盛開,顏色叫人沉醉……

        阻止了眾人腳步,獨自轉到門前,簡陋的室內,如來佛像被虔誠的村民擦得  亮,它慈悲的低眉斂目,注視著在它佛龕前擺一張小桌子下棋的兩個人︰

        性音和尚一點兒也沒有變,皂衫芒鞋,摸著光頭,拈著手中棋子。

        坐在他對面,將拐杖靠在腳邊的老人,須發皆白,滿頭銀絲在夕陽余暉中刺痛我的不相信眼楮——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十年的闊別,鄔先生已經白了頭,他才剛到五十歲啊!

        夕陽把我呆站的影子投到階下,性音突然轉頭看見了我,頓時愣住了。

        鄔先生握著一顆白子,沉吟間不經意一回頭,卻是白首童顏,神色安詳,目光沉澈如一頃碧海,只有在那驚喜交集的光芒一閃中,依稀可窺見深藏其中的銳利鋒芒——原來先生的狀況不像我想的那樣糟,我忙忙要收回蓄勢待發的眼淚,又笑了。

        “凌兒,是你嗎?”

        哽著嗓子說不好話,只好趕上幾步習慣的扶著先生。

        看看左右涌入的李衛等人,鄔先生呵呵一笑,中氣十足︰“果然是你!我正在納悶,凌兒怎麼會還是當年在揚州那個模樣?一定是我老眼昏花了……瞧瞧,已經是宮里的主子了,怎麼還這副小女兒神氣?又哭又笑的,叫宮女們看了笑話……”

        我這才發現鄔先生不但氣色好,神氣爽朗,連人都似乎胖了些,不再那麼清瘦,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問︰“先生的頭發怎麼會……?”

        “呵呵……一出京,才回到南邊不久,心里一寬,反而白了頭——這是郁積發散了,是好事兒啊!身子比在京城好多了,人也清爽,只是這心思,再也不堪其用了,我這叫熬剩了的藥渣,凌兒,就算你來了,我也回不去皇上身邊,就算回去皇上身邊,也沒用了……”

        “不用不用!我不會讓你回去那里的!就算皇上硬要你回去,我也第一個攔著!那里……不是好地方!”我看看身邊的李衛和高喜兒,還有宮女們,斬釘截鐵的說。

        “哦?”鄔先生打量著我,若有所思。

        滿腹的話還無從講起,這寧靜的地方已經不再清淨了。原來沿途各州縣雖然都已事先得到過密折的嚴厲阻止,但地方官員還是密切的追隨而來,等終于發現我們的隊伍到目的地,就開始四處打听鑽營,加之天色已晚,親兵和侍衛們點起火把,在四周巡行等待,呼喝趕走前來打探觀望的各色人等,氣象頓時森嚴起來,村民們才發現村子已經被圍,很受驚嚇。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和皇帝原來的計議是,請到先生後,先去金陵,到李衛的巡撫衙門慢慢商量去安徽請方先生的事,但見了鄔先生後,我有了別的主意……

        “呵呵,皇上天威難測,官兒們個個如驚弓之鳥,听說有‘欽差’到了,還敢不來巴結?只怕趕也趕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我的承諾在先,鄔先生顯得很輕松,還幽默了我一下。

        “先生,听說你在京時見過方苞方先生?”我直接問道。

        “哦?桐城文首方先生,人品學問都是沒得說的,當年流亡路上讀他《獄中雜記》,茫然四顧而涕下,是個文章可傳後世千古之人,可惜京城那時……”鄔先生眯著眼楮往遠處看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那時沒說話的地方,方苞在聖祖爺左右參贊機樞事務,就是內閣大臣也難得一談,我還是在皇上身邊見著兩次,此公言語機鋒深得我心,只可惜沒得機會砥足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