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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好!那我這就陪鄔先生去桐城找方先生,也嚇他一跳,好不好?”

        “哦?”鄔先生驚喜之下,神采也為之一振,卻先不說好不好,反問我︰“這是你的主意?”

        我笑而不答,他頓頓拐杖,呵呵笑道︰“凌兒長大了!”

        性音和尚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凌主子,先生,你們到底在打什麼謎呢?我怎麼一點也听不明白?”

        “性音大師,你慢慢就會明白的,咱們又要一起上路了,明天就走,不過,這次是游江南山水。”

        鄔先生已經明白我為什麼敢那樣對他保證,為此,必定會盡力幫我說服方先生——我依然毫不懷疑的相信鄔先生的智謀,有他在,我的任務一定能完成。當下向性音大師笑道︰

        “不過眼下,大師不如去指點一下在外面整肅隊伍的阿都泰將軍,孫守一將軍托他捎了個口信兒,請您回京瞧瞧他的第三個兒子呢!阿將軍一心想來拜見您,不過眼下軍務在身,我猜大師不會怪罪他的。”

        “這小子又生兒子啦?哈哈……我去瞧瞧阿都泰!”性音和他徒弟孫守一關系親密如父子,听到這個消息,哈哈一笑,袍袖掠風,飄然而去。

        归去来(下)

        性音和鄔先生都是隨處落腳,身無長物,所以次日很容易就啟程了。從寧波一帶向西到桐城,全程都在被稱作“天下糧倉”的江南膏腴之地,水路縱橫,山川秀麗,市鎮繁華,鄉村安逸,除了李衛和安徽的田文鏡發起的土地和稅制改革引起的一些熱鬧之外,一路賞心悅目,連空氣都分外自由清新。

        鄔先生隨我坐在車中,我突然好象變回了才十來歲的小孩子,急于把分別這些年的大事小事通通向他傾訴︰

        “烏爾格的前的那條河居然是向西流的,後來我去了阿依朵家,才知道那邊的河都是向西流,那邊的天象、星宿分布都和中原不同了……”

        “阿依朵家門前有前年不化的雪山,刀砍斧劈、稜角鮮明,藍天下,那神態挺拔孤傲,叫人久久難以言語……還有一片大海一樣美的咸水湖,湖中還有好大的鯤魚,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那個鯤,十三爺告訴我的,他居然還吃過呢!……”

        “你瞧多吉好玩吧?皇上後來一定跟你講起過我們買下他的經過,阿依朵身手真是絕了!對了,上次他們在京比箭……對了,多吉在西寧還幫了大忙,那次你一定也知道的,他其實很聰明的……還有還有,十四爺在西寧時……後來……”

        一股腦兒、雜亂無章的倒出所有喜怒哀樂……我簡直詫異于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說。鄔先生偶爾會有一兩句精妙的評論,但多半時間只是微笑或沉思的聆听,說得累了,忍不住把頭輕輕靠在先生手臂上,像找回了久別的親人那樣依戀無言。

        剩下的路途中,我再不願花心思動腦筋,有什麼問題出現,直接望向永遠胸有成竹的鄔先生就行了。桐城將至,因為在寧波鄉村的教訓,李衛和阿都泰前來請示該怎麼安排,因為我們全程的行蹤都在皇帝嚴密關注之下,密折早已嚴禁了地方官員與我們來往,但桐城不是野外鄉村,這樣一支隊伍,怎麼可能昂然入城又不與地方交涉呢?而且,我們此行是瞞著方先生的,大張旗鼓,未免驚動方先生和他的弟子。方苞是桐城派的靈魂人物,在目前整個南方學術界有著至高地位,要顯示對他的尊重,使其一見之下就下定決心,禮節上到底該怎麼行事呢?

        “呵呵,這一路的動靜,越是不準人說,越能驚動江南士林,方先生是南方士人領袖,多少都該得知過消息了,不妨開誠布公,徑直登門求見罷。”

        鄔先生的話就是決定了,李衛他們又開始商議我的關防和回避等事宜,桐城不算大,粘竿處侍衛很快就知會當地縣衙配合,把方先生講課的書院周邊兩條街都清理隔離出來了——他們的理由是,皇帝說不準地方官員與我們試圖交往,但沒說不準我們命令地方官員配合。

        外頭亂哄哄的時節,鄔先生在車內問我︰“凌兒,你可知道,滿族還在關外時,男子外出漁獵,是女子在家中當家?”

        “呃……知道啊,入關後,所謂皇後主理後宮,親貴大臣家皆由嫡妻掌持家中大權,還留有滿族遺風,孝莊太後正是其中豪杰,歷經一甲子風雲,為清朝奠定基業功不可沒……”

        “呵呵,正是如此,滿洲人家,家中女主人之請,賓客友朋若無十分的理由,輕易不可拒絕,否則就是無禮,甚至會為此結怨。”

        “先生是說……?”

        “我看凌兒你也不必回避了,宮中各主子一個也未正式冊封,你是皇上身邊的人,這就做一回主,親自以禮相請,方苞,立刻就可上路了!”

        “鄔先生……原來早就有這主意了!我還指望先生雄才高論去說服他呢!”

        里外幾條街都已經遮擋戒嚴,書院正門大開,方苞領著一干弟子站在階下迎候,車子遠遠才進街道就率眾跪伏。

        瓖黃旗親兵甲冑輝煌,宮女打起儀仗羽扇,扶著高喜兒的手,下車第一件事是扶起方先生,現在也不問他願不願意了,退後三步,含笑一拜,只見方苞面色一慌,憂懼交加神態更加無可掩飾,伏地連連叩頭。

        這下好了,什麼口舌都不用費,我居然也可算替胤立了一功。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滿族入關之後最頭痛的就是漢族文化流傳久遠,凝聚力極強,絕對無法接受外族人的統治,血雨腥風的武力鎮壓之後,人心向背才是王朝能否維持統治的決定因素。其中引領輿論的文人名士就是愛新覺羅家急需拉攏的第一批人,而南方又是文人才子集聚之地,多少有影響的飽學大儒、書香世家還在隱隱指望著朱明王朝的復興,從皇太極時,清朝的天下未穩,就用盡了各種手段吸引漢族才學之士,特別是南方文士首領,到康熙時,又絞盡腦汁,想出了開“博學鴻儒科”,專門招攬那些消極抵抗,不願在清朝做官的文化名士。高官厚祿相邀,車子天天在門口守侯,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卻終于隱入深山,杳如黃鶴,而一些被半綁半請,強拉到京城參考的著名文人,也在考卷中故意漏題、錯字,甚至明嘲暗諷,康熙為示“天下歸心”,安定南方輿論和天下仕人,只能忍氣吞聲,不但不敢降罪,還封官賞銀,把他們當菩薩供起來。

        經過康熙在位後幾十年的整頓,諸殺了叛明的吳三桂,又掀起《明史》等幾起殘酷的文字獄,大力招考收買明朝之後才出生的年輕文人,軟硬兼施之下,情形漸漸好轉。康熙末年,無意中闖入老康熙皇帝視線的方苞心甘情願被請入大內,以皇帝“朋友”的身份幫助整頓家務,更在回南方之後,因此經歷被公認為南方文士領袖,可見人心大勢已趨穩定。

        既然現在已經不比當年,卻還需要這般鄭重的反復延請,等待著他的局勢有多棘手,這個曾經親歷康熙末年眾阿哥奪嫡風雲的老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看著他愁成一張苦瓜臉,留戀的回顧身後書院和弟子,特別是當他看見滿頭白發的鄔先生,那驚喜、了然,最後苦笑的神情,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也頗感同情︰小說般精彩的人生以歸隱林泉,教授子弟,著書傳後世而終結,應該是他最向往的“善終”、人生的圓滿。誰知還會重新跳入那深不可測的漩渦,耗盡心力還不知能否得個善終……

        “善終”這個不祥的詞,讓我無端聯想起胤與我二人未知的結局,心里沒來由“咯  ”一跳。

        方苞只要求回府稍做囑咐,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就隨我們離開,趕往南京了。在李衛的江甦巡撫府中,鄔先生與方先生秉燭長談了兩天兩夜。八月下旬,皇帝催著我們北上,終于該走了,臨行前夜,李衛在秦淮河上為我們設宴餞行。

        雖然能說或不能說的話,都已經向鄔先生說完,但短短相聚之後的離別還是讓我心情黯然,明晃晃的燈燭照著他滿頭白發,眼前總是浮現起當年醒來看到的第一眼先生,除了雙眸更添神采,那個清  俊雅的中年書生哪里去了?隱忍一生,就這麼熬白了頭……

        回避目光望向秦淮河中,倒映的半輪明月在水中清冷搖晃,越發襯出兩岸燈火輝煌,胭脂飄香,笑語歡聲充盈于耳,絲竹聲聲不絕與聞……

        “好個六朝古都金粉地,十里秦淮繁華鄉……”

        方苞望月沉思,鄔先生微笑不語,李衛這段時間一向心思重重,窗外熱鬧越發顯得艙內氣氛凝重,我不得不強打精神,用筷子指指面前,笑道︰“狗兒!桌上都是難得的應景時鮮,僅這一味……松江四鰓鱸,要多少銀子?加上咱們這艘畫舫,更別說在兩岸什麼樓里宴請隨從親兵侍衛,你今天可是賠了血本了!你府里窮得天天青菜豆腐,哪弄來這麼多銀子?別是收了守在你府外那些官兒的賄賂吧?”

        我們在江甦巡撫府里不多時日,四周各省都有官員或派家人、或親自前來趕往趨奉,“當今”是個“六親不認”的皇帝,能在他身邊說上一句話,難比登天,但一旦生效,或許就有起死回生之功。這府里除了李衛,一下子集中了兩個能在皇帝身邊說話的人︰一位皇帝身邊的“主子”,一位馬上又要回去參贊機樞政務的方先生,于是連江甦巡撫衙門後院里,僕婦出門買菜用的小門外都擠滿了人。直到今夜,得知我們的餞行宴在此進行,周邊各“花樓”、飯店和畫舫也都已經被搶訂一空。

        但我除了命人加以勸戒,並沒有過分驅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