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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雍正皇帝登基以來,查抄趕殺了近百官員,都是滿門傾覆,其中又連累到的地方小官員不計其數,他們當年都是被康熙的寬縱政策放任慣了的,一朝變天,如同懵懂間被一個悶雷劈中,很多人還糊里糊涂,就已經身為階下囚。我相信他們本人大多都是貪腐昏庸,罪有應得,但此時制度,株連連坐,他們的家人子嗣也平空受此連累。男子沒有入罪的從此要四處淪落,這讓我想到曹雪芹;女子更加悲慘,昔日侯門繡戶女,當年或是金尊玉貴的夫人姨太太,或是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沒為官奴後,都要牲畜一樣被官府一一羅列于大庭廣眾,任人挑選購買,許多女子無法忍受這種恥辱,當場自盡,那些被作為官奴買走的,從此流落天涯,命運委塵……任何時候想起錦書,我胸中都充滿了憤懣與哀傷。

        難得的是,鄔先生、方先生,甚至李衛,對我的態度好象甚為理解,對這些人既不驅趕也不加置評,只好裝做視而不見,眼下听我這麼說,都轉眼看李衛。

        “嗨!主子要這麼問我就直說了!正為這個發愁呢!”李衛一捋袖子,立刻說開了︰“主子難得出宮,又是到狗兒地界上來;方先生是天下文人歸心,鄔先生咱們的情分也不必講,李衛我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心里最尊敬兩位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我是個窮官兒,天天青菜豆腐的招待,實在慚愧啊!眼看就要走了,怎麼也該弄頓象樣的吧!還有軍爺侍衛們,辛苦南下一趟,我連一頓犒勞都沒有,唉!為籌今兒這一晚上的銀子,我把朝珠給當了!在這地方當官兒一場,總算也來這等場合吃上一回飯了!哈哈……主子回去千萬別跟皇上說起啊!”

        原來如此!仔細一看,他穿著整齊官服,脖子上卻空空的,果然沒掛朝珠,和兩位先生交換個不知該笑該嘆的目光,我問他︰“你把朝珠當了,萬一皇上要立刻見你怎麼辦?”

        “唉,那就去借錢,死活也得贖回來唄!”

        李衛嬉皮笑臉,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但我們都明白,這里面有朝政很大的矛盾在里面,官員俸銀僅夠維持家用,但日常官場來往無可避免,否則就難以在人事復雜的官場立足,天長日久,弊政一大堆,李衛在率先推行的幾項改革,正是要減少窮人稅賦,加收富人地主的稅銀,並且給官員“養廉銀”,以此平衡社會矛盾,但這樣做正是“劫富濟貧”,且在操作過程中一點面子和余地也不留,以至于後來,雍正皇帝被士紳階層稱做“強盜皇帝”。想著,靈機一動,突然有了主意︰

        “這里沒外人,說句不為過的話,皇上熬著的有十分苦,你李衛替皇上頂著半成,這些日子我們都瞧見了,私下不知道多少官兒士紳在罵你,但你掏盡了自己的銀子給山東河南來的黃河一帶災民開粥廠,皇上勤政為民之心,銳意改革之舉,你都做到了十分,不該讓你和翠兒還有家小吃這個苦,更不該讓你一個堂堂江甦巡撫,天天去做當鋪的常客。”

        指了指我面前還未動過的一桌珍肴︰“宮里什麼吃不到?這桌菜,送去給江甦巡撫夫人和兩位公子,就說是我代皇上賞的。”

        宮女把菜裝進食盒送出給巡撫府的家人,我又止住要磕頭謝恩的李衛說︰

        “這次出宮沒想到這一層,我也沒帶銀子替你把朝珠贖回來,但我看,有幾家官紳天天守在外頭,似有極大的人情要送,不如這樣,高喜兒,你把我在宮里常戴那把‘六顆珠子’拿來。”

        高喜兒捧出發梳,方苞一見,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方先生,康熙五十七年,您想必在康熙爺身邊見過這幾顆珠子?”

        “是!這似乎是台灣總督代東瀛使臣貢的深海鮫珠,共有六顆。”

        “正是。”我又說,“熄掉燈火。”

        燈火一一吹滅之後,手中托起的熒熒光芒頓時堪比船外水中那一輪皓月,艙中一切仍然看得一清二楚。鮫珠,俗稱夜明珠,是清朝最受人寶貴的珠玉種類之一,譬如這時代一顆小小的貓眼石,其實比碩大的鑽石更昂貴,夜明珠更是無價之寶。

        “鄔先生最知道的,我很不通世務,不知道這樣東西市值幾何,但多少是個心意罷。點上燈,高喜兒,你拿著這個小玩意兒,請阿都泰將軍陪著,到四處畫舫花樓上去兜售一下,讓他們看著出價,就說換銀子為了三個用處︰一是去當鋪贖回江甦巡撫的朝珠,二是賑濟黃河災民,三是朝廷西北用軍糧餉。”

        高喜兒走了,燈火重新亮起,李衛才如夢初醒,要叩頭卻被我親自拉起,慌忙道︰“主子!這可使不得,我狗兒絕沒有找皇上要錢的意思呀!怎麼讓主子變賣起首飾來了?這寶貝是皇上賜給主子的,怎麼能賣呢!……”

        “你要是能再叫我一聲凌姐姐,可比主子好听多了。”我笑他慌張的樣子,順便看了一眼坐在右側的兩位先生,“你放心,這東西不是皇上賜的,是在西寧的時候,年羹堯將軍呈送給我的。這批珠子,原本有十二顆,進貢給康熙爺那六顆,仍好好的存在大內庫房里呢。”

        “西寧……年羹堯……?”李衛攢著眉頭,驚疑不定的嘀咕起來。

        而鄔先生和方苞臉上不約而同極快閃過一個恍然有所悟的神情,又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仍深沉端坐不語。我猜,這兩位滿肚子驚天秘密,聰明得快要成精了的先生一定還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許至此終于把所有線索全部貫穿,說不定,已經由此看到了兩年後年羹堯的結局。

        比我想象中還快,高喜兒還有兩個侍衛托著托盤回來了,拿去一個首飾,換回三個托盤︰一個里面裝著一掛朝珠,一個里面仍是我的發梳,最後一個里面是厚厚一摞銀票。

        “回主子,李大人當朝珠的當鋪將朝珠送了回來,這是共計十二萬兩銀票,各位官紳留有名單在此進呈,他們托奴才代為稟報︰此物他們一致請求重新獻給主子。”高喜兒拿來一張紙,稍微掃過一眼,上面有一些名字似曾相識,但對他們背後所求卻一無所知——但胤會清楚的——我徒勞的左右看了看那些不在人視線中,卻永遠無處不在的粘竿處侍衛。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秦淮河里淌著的莫非都是金銀?”我折好名單,小心收起來,“去告訴他們,感謝他們對災民的賑濟,和對大清邊關將士的支持,但他們若有觸犯過大清律,這些銀子是沒用的,我只能勸他們,早日彌補犯過的錯事,我不想看到他們無辜的家人……特別是孩子,因他們的罪孽而受連累。還有,既付了錢,就該把這東西拿去。”

        那無時無刻不像在燙手的首飾就這樣打發掉了,我自覺滿意,拿起那堆銀票正要交給李衛,一直沉默的鄔先生突然笑道︰“這大小的夜明珠,五六千銀子一粒,六粒一樣大小世所罕有,可謂有價無市,但轉眼就能賣出十二萬銀子……呵呵,凌……主子,這生意做得!”

        “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銀子……主子,真要把它們都給我?……”李衛瞪著銀票。

        “拿去吧,兩位先生在此為證,這銀子是我的,私下交給你,不入官登記,所以,想怎麼用都歸你。不過我的意見呢,先賑濟災民……不!記得先贖回你和翠兒在當鋪里的所有東西,還有,千萬記得,給翠兒多打幾件象樣的衣服首飾,在你府里這麼幾天,瞧她那套頭面首飾還是康熙五十年時在雍親王府戴的,哪像個誥命夫人?她從小就跟著你不容易,別委屈了她……”

        李衛的臉都紅透了,鄔先生在身後輕輕笑了笑。

        “咳……那個,先賑濟災民,剩下的籌軍糧。和你平日里做的一樣,送到西北,皇上讓你來這天下糧倉之地不就是為此嗎?”我連忙收回話題。

        李衛剛緩過氣,吶吶點頭答應,方苞又笑道︰“李大人,當初一咬牙當了朝珠,如今賺了夠本,這樣筵席,多少都請得了吧?”

        一向口舌伶俐的李衛也不說話了,只剩下小心翼翼捧著銀票傻笑的份兒。

        北上的路途快得出奇,只用兩天就穿過山東境內,進入直隸,方先生中途要求下車查看了兩次黃河秋汛災情,而我甚至沒有再往外張望過一眼。

        手里拿著兩張紙,忍不住反復打開來看,每次打開後卻又後悔把它揉皺、摺壞了。

        那天清晨分別時,我絮絮囑咐了李衛好一陣子,因為眾目睽睽,我不能說,讓鄔先生等我明年再來看他,只好對李衛說,因為日子太短,物色不到好的書童和丫鬟服侍先生,就不要再放先生到處去雲游了,先留在他府里一、兩年,方便照顧,也可以幫他出出主意替皇帝辦事。

        而鄔先生總算把反復斟酌過的方子遞給了我。見先生的第一天,我就把特地謄抄的厚厚一摞胤祥的醫案包括藥方交給了他,而他大半個月反復研究琢磨,才得出了這麼兩頁紙的方子,還有一句話︰

        “藥是醫身的,卻不醫心。樂天知命這四個字,最是難得,十三爺,甚至其他各位‘爺’們,哪個不是如此?還有皇上……凌兒,你若能時常讓皇上放心一笑,酣然一眠,何須靈丹妙藥?”

        樂天知命?可這就是他們的命。只能盡人事,听天命了嗎?又攤開那張紙,深深淺淺的折痕,折的仿佛是我這顆淒然問天的心。

        “主子!主子!皇上御駕在豐台大營,等著接您和方先生呢!”高喜兒樂得顛顛的,騎馬來回報信兒去了。

        ……

        “皇上……奴才方苞,謹報以此老邁殘軀,無顏忝受聖祖爺與皇上天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