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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方苞感動得老淚縱橫,被人踉踉蹌蹌的扶了出去。

        李德全和高喜兒剛默契的交換了一個目光,還沒來得及回避出去,胤已經伸手攬我入懷。

        “皇上,我……”

        “不必說了,朕都已知道,你做得很好,但是朕已經決定,再也不讓你出去了——讓朕天天懸著心,要听了你的消息才合得上眼。”

        “可是皇上,方先生雖然請來了,但是鄔先生他……”

        “無妨。這些日子,朕想得很明白,哪怕誰都不願來也沒什麼要緊——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鼻尖又開始發酸,伏在他胸前勉強嗔笑︰“瞧皇上說的,好象凌兒此去是要逃跑似的。”

        胤沒有說話,只是把包圍著我的雙臂緊緊收攏。

        平生意(上)

        中秋早過,夜里涼意漸深,衾被輕軟溫暖,但紫禁城中的空氣似乎分外壓抑,大約因為那朱紅色的重重高牆?沉沉醒來,胤不在身邊,外面有燈光,那大約是夢中紅色感受的來源。

        披衣起身,輕輕繞過靠在牆邊瞌睡的兩個小太監,西暖閣外花廳里,李德全侍立角落,胤低著頭,盯著手上翻開的折子,在燈下的陰影像一尊雕像。

        八月里,一年累積下來的重犯秋決,雍正元年照例大赦天下,勾決的主要是本年大案中的主犯,儈子手今年活計並不算多,饒是如此,人頭還是直到九月才砍完。其中科場舞弊案驚動天下,胤親自裁決,將主犯腰斬,並率百官觀刑以敬後效,主犯中就有府宰張廷玉的弟弟張廷璐,據說在行刑當時,人被攔腰鍘為兩截之後還未斷氣,上半身兀自在血泊中掙扎,民間甚至傳說,張廷璐的上半截身子以手沾血,在地上連寫“慘”字,一時場景可怖如阿鼻地獄。

        有幾名官員嚇得當場昏倒,一些原就有宿疾的官員嚇得犯病多日不能上朝,胤對這震懾效果很滿意,但回來後,就立刻下旨永遠廢除了“腰斬”這項酷刑,並且自那以後,這近十天里,幾乎夜不成寐,或半夜驚醒,或四更早起,或叫來方苞夤夜長談……

        誰能想象,這個漸漸被外間傳為冷血惡魔的男人居然也會被某種慘景驚擾了心神?皇帝身邊的人心照不宣的猜到了這原因,只是沒有誰敢把這想法說出來。

        “這茶味兒不好,不要!”胤想什麼有些出神,仍低著頭,孩子似的抱怨道,順手把茶杯往旁邊一推,引得我忍不住低聲笑。

        “凌兒,怎麼又醒了?唉,吵你好幾夜了,明兒我去東暖閣睡。”他扔下手中折片走過來要拉我坐下。

        “皇上,這茶是臣妾向太醫要了安心寧神的花草茶,換著給皇上喝的,或許有用呢,多少嘗一點兒嘛。”托起茶杯,向他笑道,“方才瞧了瞧西洋懷表,這才四更不到,皇上就起來批折子了,天下哪有這麼辛苦的差使?”

        “嗯!”胤就著我手上抿了一口茶,對我的話似乎大有感慨,“聖祖皇帝丟給朕這麼重一副擔子,民生錢糧,西北軍馬,大事小事,每天看完奏折,簡直是苦刑,怪不得聖祖皇帝六次南巡——能丟開個半天去偷偷閑也成奢望。”

        “皇上知道就好,難道忘了鄔先生說的話?”

        “開懷一笑,酣然一眠,那是何等福氣啊,朝廷正在興兵,朕省心的日子恐怕還遙遙無期……”

        見他立刻沉重起來,我問道︰“裕親王、簡親王他們幾位,不是帶領郡王、貝勒們捐了幾十萬銀子嗎?李衛在南方調糧也很順手,朝廷軍機還不至無法轉圜吧?”

        “那倒不至于,但糧草只是後方保障,打勝仗,平定叛亂又是一篇大文章……西北戰場廣闊千里,年羹堯一人獨掌十萬兵馬,沒有得力的大將配合用兵,也難照顧周全,朝廷缺的是立刻就能打仗的人才,看看倒是滿滿一朝官員,真正國家有事的時候兒,誰為之前?”

        原來在愁這個。我早就猜想,胤和方苞時時密談,年羹堯的措置應該是一大話題,既深知年羹堯稟性,卻又不得不重用他為國出力,今後贏得戰爭,他的勢力也隨之坐大,功高震主,如何善後?若十四爺能與他和睦相與,盡心輔佐,則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惜現在囚禁中的胤,定和當年圈禁中的胤祥一樣,只是籠中困獸……

        不該走這個神,搖搖頭,有一個人立刻浮上腦海︰

        “皇上,還有岳鐘麒岳將軍呢?凌兒曾親眼見其用兵,軍紀整肅,進退有據,那一次是夜里行軍,又是匆忙趕路,遇到埋伏之後居然還能一鼓作氣擊散敵人,又知窮寇莫追,分得緩急輕重,驅散了伏兵就繼續趕往西寧听從調派……我不懂軍事,但事後想起,也覺得在當時情景下,再也沒有岳將軍用兵更好的法子了。”

        見胤听著我的話陷入了沉思,我又笑道︰“皇上,不會真因為一千年前的老黃歷,就不起用這樣一位既有勇有謀,更對皇上忠心耿耿的將才吧?”

        “呵呵……朕若是那樣迂腐不堪,早年就不會保他一家,更不會現在讓他做四川提督了,岳飛是赤膽忠心的好漢子,連聖祖爺當年也極為稱慕,他的子孫後人,確有祖上遺風,只是岳鐘麒年輕了些,所以看了他幾年。現在可巧,凌兒,你猜朕正在看誰的折子?”

        胤從紫檀書案上撿起那本折子,我就著燈下略微瀏覽過去,大約是“四川提督岳鐘麒奏稱︰羅卜藏丹津叛跡已顯,聲討刻不容遲。願率官兵六千余名,自成都進駐松潘,待機進剿”。

        “朕得之矣。”胤心里顯然有了決斷,輕松的將折子丟開,“不過才四更天,怎麼議起軍國大事的?凌兒,來,陪朕歇會兒……”

        雍正元年十月,四川提督岳鐘麒被急召至京城。西北戰場,年羹堯被封為撫遠大將軍,康熙末年就在西北參加平叛的滿族老將延信也封了平逆將軍,只有同樣是即將啟用的大將岳鐘麒毫無封賞,卻得到了皇帝親自接見任命的殊榮,這想必就是皇帝的所謂“馭人之術”吧。

        圓明園的秋天有一種沉靜清澈之美,湖上秋波瀲灩,映著高大的喬木和碧藍的天,皇帝只帶著怡親王、果郡王到馬場的時候,我正站在湖邊,看著阿依朵騎著一團紅雲上下翻飛。

        岳鐘麒已奉命“選調綠旗及蒙古兵一萬九千名”,就要啟程了,皇帝特意帶他到園子里來,要挑一匹馬賞給他。皇帝只穿著便裝,不帶外臣,是為示君臣間親密的私下相處,我沒有回避,向皇帝行禮之後,特別向岳將軍微笑頷首。他有些拘謹,果郡王胤禮遠遠望見阿依朵,立刻向他笑道︰“岳將軍,你瞧瞧那匹馬兒,你要是也能把它弄得這麼听話,皇上一準兒把它賜給你!”

        听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望向馬上的阿依朵,她正玩得起興,吹起幾聲清脆的哨  ,人和馬在樹木間影子般閃過。我們都是看慣了她花樣的,略看一眼就自顧說話起來,胤睡了幾天好覺,心情不錯,也笑道︰“岳鐘麒帶兵多年,蒙古、川貴的良種馬都見過不少,也來說說,朕這幾匹馬怎麼樣?”

        不知為什麼,岳鐘麒神色有些疑惑,一直呆看著,听皇帝問話才躬身正要回答,阿依朵已經打馬沖出林子,遠遠一勒韁繩,人從馬鞍上躍起,騰空翻了個跟頭,穩穩落在草地上,單膝跪地,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皇上萬歲,阿依朵失禮!”——然後站起來,一身利落的湖綠色騎馬裝越發襯得膚色雪白、雙頰緋紅,一雙精亮的眸子神采奕奕的看看我們,瞪了一眼喝彩叫好的胤禮,最後目光落在在場唯一一個陌生人身上。

        岳鐘麒這才從如夢似幻的愣怔表情中反應過來,跪地請安,卻吶吶的不知說了些什麼。

        “這是裕親王福晉,喀爾喀蒙古上馬術和武藝都無人能比的郡主。”我似乎見岳鐘麒古銅色皮膚上微微泛紅,不由得多看了看他們兩個,順口介紹道,“這是四川提督岳將軍,馬上就要去西北戰場的。”

        一個是蒙古和親的郡主、親王福晉,一個是朝廷的青年將軍?我回頭想找個人交換下意見,正好踫上胤祥若有所思看著我的目光。

        “听說你看上這匹馬兒了?哼,也不需你勝過我,它要是能乖乖的讓你騎上三圈,我就不跟你搶!”草原人的愛馬之心都如出一脈,阿依朵氣勢洶洶。

        “裕親王福晉與怡親王、果郡王賽馬比箭之事,盛名早已傳遍天下,末將不敢……”

        “哎!什麼不敢不敢的?是不敢試這烈馬,還是不敢惹裕親王福晉?”胤禮在一旁笑他。

        “嗯,岳鐘麒不要推脫,良駒當贈英雄,你是朝廷大將,沙場生涯就是在馬背上過日子,讓朕瞧瞧你馬背上的工夫如何?”胤這才說話。

        既然皇帝也這麼說,岳鐘麒漲紅了臉一磕頭,上前繞馬兒轉了幾圈,伸手拉過馬籠頭,輕輕躍上馬背,風一般掠了出去。阿依朵瞧瞧不服氣,也跳上另一匹馬兒追了上前。

        秋高氣爽,馬鬃和衣袂飛揚獵獵疾風中,兩個矯健的身影叫人看得心曠神怡,心里就忍不住為阿依朵叫屈︰那個裕親王保泰我見過幾次,無論是什麼時候見他,老象受了什麼委屈似的,眼楮鼻子都生得擠在一起,原本都是愛新覺羅家皇太極一脈傳下來的,和他的兄弟佷兒們相比,特別是胤兄弟,無論相貌如何,或華貴近于紈褲,或高貴近于冷漠,所在之處無不讓人感到其軒昂之氣,越發顯得這裕親王保泰氣質庸濁,怎麼瞧也不似個“龍種”,阿依朵和他站在一起,簡直是天鵝與癩蛤蟆之清朝版。

        這樣一想,青年才俊、名門小將岳鐘麒就怎麼看怎麼順眼了,特別是與阿依朵馬上忍不住兩兩相望的樣子,簡直賞心悅目——至少要這樣的男子,才配和阿依朵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