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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無緣無故的,為什麼“煩悶”?我立刻隨李德全乘上軟轎,穿過半個紫禁城,趕去漱芳齋。

        雍正年間,後世知道得比較多的皇宮戲園——暢音閣還未修建,那應該是最喜歡熱鬧花樣的弘歷後來建的了,現在只在御花園西面的漱芳齋,有一座宮內最大的戲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來,每逢萬壽節、聖壽節、中元節、除夕等重要節日,幾位皇帝、皇太後常在漱芳齋後殿看戲,並賜宴于王公大臣。

        白天里,祈福、祭天祭祖、朝賀都是官方禮儀,晚上的賜宴自然也是。後妃、皇子、公主、親王郡王貝勒及其家眷……滿滿一堂,顯得像個家宴的樣子,據說連被革了親王的胤,因為仍是至親宗室,也由八個粘竿處侍衛嚴密監視著被“請”了來,坐在眾兄弟間,以示“同樂”。得賞了位置參與听戲的朝廷重臣們格外榮耀,台上戲子更是打點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滿台的西王母、老壽星、仙女仙童、海龍王、祥雲瑞獸,歌功頌德,齊賀聖主盛世……

        好一副花團錦簇的人間富貴圖!

        這滿堂或真或假的其樂融融,只因為他一個人的在場——他卻不耐煩要走……除非心里有什麼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齋南側一個大柱子後,我幾乎肯定的點頭沉吟著,等待胤。

        進去通傳的李德全卻神色有些驚慌的跑出來了,皇帝不在那里,其他人居然沒有一個說得清皇帝剛才的離場是去了哪兒。

        怎麼可能?這樣場合,皇帝可是眾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腳步略略移出陰影望過去,這里坐的是後宮眾人。正中金龍桌圍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剛剛坐的,皇後和幾位阿哥坐在東邊兩桌,其他妃嬪和宮里的公主都是兩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冊封先後,在靠後一些的東西兩邊,鵝黃簾子後面,依序列座。親貴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屬誥命則坐在院子東西兩側的配殿……有什麼地方不對,好象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頭問李德全︰“你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在哪?八爺怎麼也不見?還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帶著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著眼看了一圈兒,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請主子的時候兒,十三爺、十六爺、十七爺都還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張大人坐在一桌兒……”

        “明白了。李公公,我沒有來過漱芳齋,請問,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暫時躲躲清淨,應該去哪兒?”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隨我來。”

        一場盛會,已經因為他一個人的離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親貴王公和官員有些沉不住氣的已經在互相遞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頭接耳起來——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場面撐完,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攢尖頂的皇家戲台,台上的戲依然熱鬧,台下的戲卻恐怕正要開始,多少人的榮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關,比台上那些戲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萬倍?最後看了一眼盛裝濃妝,在明亮的燈光中端坐得如廟里神像的皇後,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輕輕搭在左手背上,每只手上三根長長的“指甲”珠光奪目,一動不動,仿佛听戲入了神,又仿佛什麼也沒看見……

        皇帝走了,她就是鎮場的人——皇後是一個政治職務,也真難為她,今夜恐怕要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不喜歡听戲,我怕熱鬧。特別是從熱鬧的地方離開,我總能敏感的捕捉到異常的寂寥——離開唱戲的那個院子才兩條走廊,戲台上的唱詞科白,每一個字依然听得清清楚楚,空曠的宮殿建築無人處卻已被無比強烈的襯托出過分的幽暗寂靜。

        就在穿過兩殿間最後一道走廊時,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詫異的回頭,我搖搖手示意他和我身後的高喜兒噤聲。

        就在離我們不遠的一個大柱子旁,木樁般站著方苞,紋絲不動得幾乎讓過往的人要將他忽略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靜的雙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觀鼻、鼻觀心,斂著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間陰影中站著的,正是胤。

        胤背著手,冷然立于幽深背景里,北風鼓蕩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涌來無數無形的氣——憎恨與輕蔑,強烈的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從他暗夜般的眸子里凝成銳如刀鋒的目光,投向對面的某個地方。

        對面,大約是前殿外的一處石階下,雪地里,一個人同樣背著手,迎風峭立,永遠潔淨無暇的月白袍子外,隨意披著一件白狐雪衣,臉色如雪,蒼白至病態的透明,優雅的嘴角卻帶著笑。他微微仰著頭,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賞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種比風雪更酷寒的東西,將他與這個世界奇怪的隔離開來,再也沒有什麼能觸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錮了……

        胤與胤,這樣的兄弟二人,最後的對決,終于回歸到最簡單的方式,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才應該是傳說中的“決戰紫禁之巔”吧。茫茫雪夜,他們在想什麼?會不會想起幼年在這紅牆中、阿哥所一起長大、一起讀書?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麼無趣。

        除了白雪皚皚反光,天地間再無別的光線來源,他們也許可以用最簡單樸實的方式,兒嬉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的完了此劫。

        但他們恐怕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打架。剛離開母體,就必須從母親身邊抱走,在阿哥所統一撫養長大,他們還沒學會說話可能已經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剛學會走路已經知道自己身邊圍繞的都是“奴才”,幾歲就已經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貴雍容氣度,再到上學,師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興衰成敗、治世馭人……

        靜悄悄離開他們,胡亂往殿外走,坐在一出無人欄桿上看著雪發呆︰他們的一生在別人看來精彩絕倫,對他們自己,卻未免太無趣了。

        正在“腹誹”,卻被另外幾個無趣的人一轉頭看到了,胤祥帶著他兩個弟弟走過來,隨我往外看看雪,輕聲道︰“見著皇上了?”

        “是,還有八爺。”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大約因為我並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著將目光鎖在我臉上,移時,才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和莊親王、果郡王幾個,奉旨先去圓明園恭候皇上御駕。”說完幾個人被簇擁著轉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圓明園熬夜密議,即使對于勤政得過分的胤來說,也是很不尋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們兄弟幾個都沒有離開過圓明園,听阿依朵說,外界已經傳言紛紛,人們都私下揣測,八爺要被殺頭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麼好久都不來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麼看上去還有點心事似的?”我實在是懶得再提他們兄弟,卻好奇的伸手摸摸她的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個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幫子,悶悶不樂。

        ……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我與他雖然沒什麼夫妻之情,好歹也做過一家人嘛,保泰那麼沒用,被貶之後更是丟了魂兒似的,要是我早些丟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種人嗎?”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辯解著。

        “我看你啊……呵呵,真是越看越喜歡。特別是和他們比起來……”

        我笑咪咪的抬抬指頭,指向遠處湖對面,銀妝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里背靠結了厚冰的湖,底下燒著地炕,將四面軒窗洞開,遠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只要一有人靠近,里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是皇帝和胤祥他們嗎?他們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麼整治自己兄弟?”

        “這話說的,真是一針見血了!可不是嗎?”我輕輕鼓掌,“你知道你最可愛的是什麼嗎?換做別人,既然原本就毫無感情,一旦他落敗失勢,肯定避之不及,哪里還有心情照顧他一個半老頭兒?落井下石還差不多。你從來不讀什麼聖人之書,不談仁義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順應著最善良的本心,與那些滿口君子聖賢,背里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別。”

        “說什麼呢……是在夸我?怎麼听著怪怪的?”阿依朵真的有心事,根本就沒怎麼听我說話,揮揮手,左右看看,把木頭一樣杵在旁邊的高喜兒瞪走了。

        “……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死了絕不會是你的心事,趕走高喜兒做什麼?快說吧。”

        “凌兒,听說岳鐘麒在川西打一個西藏土司時受傷了,皇上命他回京修養一段時間,順便述職?”

        “什麼?岳鐘麒受傷了嗎?我不知道啊,他傷得重不重?”

        “嗯,大概比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靈通的,特別是像岳鐘麒這樣手握重兵、鎮守邊陲的將領。現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經有了這個折子,如果我都沒听說的話,消息一定還沒傳出去,你從哪兒听說的?莫非……你私下和岳鐘麒有書信來往?……”

        “……哎!你就喜歡想那麼多心思……管我怎麼知道的呢,既然你也還不知道,那我先走了……”

        “噯!就這麼跑了?還指望我幫你打听消息嗎?”

        阿依朵已經疾步走到大門外,听我這麼說,突然轉身道︰“對了!我要趕著給老庶人準備後事去呢,正好他求我幫著問問,他以前給自己準備的壽材什麼的,都是按親王等級做的……”

        京中旗人都很好面子、重排場、喜享受,就連死後也不肯將就,比如皇帝,往往是一登基就開始勘踏修建皇陵,就是普通旗人也很愛擺闊架子,更何況保泰還曾是親王呢,我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