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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可是今後,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說話了,也不知道誰在照顧先生,不知道先生過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爺也很關心你,他們時不時總會無意中提起你,還時常事情的時候這麼說︰‘如果鄔先生在,一定會如何如何……’”

        鄔先生依舊微笑著,透過馬車望向北方的眼里卻泛起暖暖的波瀾。

        “皇上早已年過不惑,十三爺我離京之前也有過深談,胸懷謀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這幾年看過來,到如今種種大患徹除、各項革新氣象振作,民生復甦,後生能人輩出,已隱隱有盛世之像,皇上與十三爺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該放心歸去。”

        大道平坦,馬車轆轆,安靜中,夕陽從簾縫中投進一絲金色光芒,果然讓人懶懶的心生歸意。我突然笑笑,問先生道︰

        “先生,我這些年沒事常讀書打發時間,又不愛看什麼學問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論小說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來,史上還曾有過比我們所見的這二十年里發生的,更厲害的親族皇權之爭了,是麼?”

        “非也!”先生搖頭,“只是你身在其中,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自然感觸最深,這樣的故事,史不絕書,但你讀來終究只是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

        “這麼說來,他們再辛苦,也不過是後世人眼中薄薄一張紙,淡淡幾行墨而已?呵呵,還會被編成很多戲,演出來!”

        “呵呵……凌兒,後世要如何評說戲謔,那是他們的事了,我們再也管不著的。譬如當年始皇帝,一統六合,卻又殺仲父逐生母,逼殺兄長、摔死幼弟,姐妹叔佷皆遭屠戮,後世評說者多矣,功過如何?誰能一概而論?”

        “秦始皇?兩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煙的亂世……風煙獵獵,他獨立,千載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視呢……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金人十二……”鄔先生也興致勃勃的念道。

        “對了,秦始皇還焚書坑儒……”——這和胤興文字獄有驚人的相似

        “《過秦論》是能傳後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22歲加冠,38歲一統天下,49歲崩于道,以咸魚蓋其臭還咸陽……其生如此詭譎波瀾、大開大閡,你讀著如何?”

        “我……?”想親眼起見過的康熙、胤的每一個兄弟、良妃、德妃(太後)……音容舉止,如在眼前,這種體會比書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帶來的想象都更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我只覺得,秦始皇一定和胤一樣,是個偏執、霸道、小心眼兒的人。”

        鄔先生很想嚴肅,但忍了幾秒,還是呵呵笑了︰

        “這正是︰凌兒妄言論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覺世途多艱啊。”

        我也笑了,車外是遼闊的華北大地,夕陽正一點一點沒入地平線。

        鄔先生送我到山東與直隸交界的一個小鎮,就要調轉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師了,要囑咐的話早已說盡,但他要從驛站辭別的時候,我還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呵呵,凌兒,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帶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顧好皇上,知道麼?回家去吧。”鄔先生鶴發童顏,笑起來有一種神奇的安撫力。

        “我知道……現在有胤在那里等我,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從未想到過,與凌兒相忘于江湖的人,會是先生。鄔先生,是你將我從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後的第一個親人,我們還會相聚的,對嗎?”

        鄔先生柔和的注視了我一刻,伸手撫撫我的頭發,揮揮手轉身離開。

        驛站外,李衛送先生坐上為他雇的馬車,馬兒長嘶一聲,拉著小小的馬車向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緊不慢的跑去,漸漸消失在模糊的視線盡頭。

        進入直隸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當夜宿在保定的驛館。我吩咐第二天一早就啟程——還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身邊了。

        “主子不去也好,鄔先生昨天對我說,李紱頗有‘酷吏’之名……”李衛仿佛也松了一口氣,在我旁邊嘀咕道。

        胤正是交由直隸總督李紱看管,因為皇帝一向對李紱印象很好,說他忠誠能干……我奇道︰

        “我不是說了不會去看胤嗎?鄔先生怎麼還會擔心我看到什麼不好看的場景?”

        “呃?……鄔先生說話就是難懂!”李衛繼續嘀咕。

        剛剛安頓一會兒,直隸總督李紱前來請安——他不像別的地方官那樣老早就迎候在路邊,極盡趨奉之能事,而只是恪守禮節,不阿諛,也不失禮,這就很難得。

        明亮的宮燈下,簾外的李紱看上去也就是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相貌身材都很普通,神情謹慎。閑話了幾句官樣文章之後,李紱終于很技巧的問道“皇上旨意”,這就是在問我是否要像皇帝說的那樣,去“順道一探”。

        “……胤……塞思黑被看管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沉吟幾秒之後,沒有干脆的說不。

        “回主子,保定城郊有一處湖,驛館後的水域便是湖的一端,幾里外的湖心有一處荒洲,上面原有明時一個官吏的舊宅,後荒廢至今,塞思黑就看管在該處。”

        原來已經這麼近了,近到水域相連。保定城不大,湖心荒島果然是最嚴密合適的地方。

        “原來後面是一片湖……整天趕路悶得慌,現在時辰還早,不如出去轉轉,透透氣。”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到湖邊走一走,絕對是個正確的選擇。

        夕陽沉甸甸的墜在水面上,眼看就要無法抵擋落下的趨勢了,岸邊綠草青青,水中蘆葦叢里飛起幾只捕魚歸去的倦鳥,全都被夕陽的金光染成美麗的橙紅色,湖面水紋一半碧綠,一半嫣紅奪目,可愛至極。

        “……主子!主子!”高喜兒小心的在身後問︰“太陽要下山啦!這荒郊野外的,還是回驛館早早兒歇著吧。”

        “這麼多人關防嚴密,還有多吉在身邊,雖然出來過幾趟,這樣安靜的走走也難得,你不要?@鋁耍  嗆恰      糲律攪宋揖突厝?!br  />

        朝湖水寬闊的一面走去,腳底軟草溫柔,耳畔清風自由,不知不覺太陽已經沉到水面以下,只余一些斑斑點點的金光仿佛從水底努力閃耀出來。

        “算了……回去吧。”收住腳步,自言自語,原地轉身。不遠不近跟得好好的宮監和侍衛們也趕緊停下來,待我走過,再重新跟在後面。

        太陽一消失,初夏原本輕暖的風立刻有了涼意,隨風飄在耳邊的,仿佛是一管竹笛似有似無的傾訴,清冷、悠揚、無奈、千回百轉……

        “高喜兒!”

        “哎!主子!奴才在這兒哪!”

        “你听見了沒?什麼聲音?”

        高喜兒側耳凝神听了一下,又悄悄揮手讓其他人停下、安靜。

        “哎!真是的!主子,像是有什麼人在這湖邊吹笛子!”

        湖岸早已被嚴密隔離開來了,層層都是地方駐軍和隨我來的侍衛,怎麼會有人能在這里悠閑吹笛?

        再細听一刻,吹笛人似乎只是隨意起興,沒有技巧的痕跡,一時高高拔起調子,一時低回徘徊,細不可聞,仿佛深閨美人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忽遠忽近的挑戰著人抵御誘惑的神經;又仿佛大雪茫茫中,循著絲絲縷縷的清香,讓人忍不住聯想那梅花到底在哪個角落獨自吐蕊?

        “這調子……叫人莫名惆悵……”

        “主子!您不喜歡?奴才這就叫人去查!”

        “說什麼呢?簡直是對牛彈琴……”

        後面的侍衛突然朗聲通報︰“直隸總督李大人求見!”

        李紱是外官,不能近身隨行,此時匆匆趕上前來,請安道︰

        “凌主子!臣方才在後頭剛剛听說,才知塞思黑又在那里作怪,擾了主子清興!微臣這就叫人上島去看看!”

        “是他?”回首遠眺,只有粼粼一片水光,哪有什麼荒島的影子?

        “回主子!因荒島所處甚偏,四周岸邊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爾有什麼動靜也無甚影響,是故微臣一向並未阻止……”

        “不要緊。”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紱一直低著頭,完全不動聲色,退下去後,很快就有一乘軟轎將我送到一處看上去剛建起來不久的簡易碼頭。

        荒島上只有兩個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布置在四周湖岸,我也只願帶多吉和高喜兒上去,但李紱、李衛職責在身,一定要跟著,最後還有一艘船跟在我們後面進了湖,據說是粘竿處侍衛。

        艙中听到越來越近的笛聲,斷斷續續,有一陣停頓之後,突然調子一轉,吹起了一首好像很熟悉,卻又在記憶里很遙遠的曲子……高遠、慷慨、深情、哀而不傷。

        “皚如山上雪,皎似雲中月……白頭吟。”

        “哎?主子說什麼?”李衛好象全身的弦都崩緊了,一有動靜就四處張望。

        湖面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映出一彎明媚的月牙兒,在薄紗般的雲中笑彎了眼。

        了  劫(下)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剛開出來不久的,四周蟲鳴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舊時規模的老宅子陰惻惻一如鬼宅。

        侍衛們打起無數明晃晃的燈籠火把,荒涼的水中孤島忽然人聲喧嚷,笛聲被驚擾,嘎然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