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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瞧瞧這大好春色,就這麼案牘里荒廢去了。”

        我已經站起來,笑道︰“果郡王馬上就要晉果親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廢年華?你要是敢拿這一套教壞幾位阿哥,親王別指望了。”胤祥也站起來,擺出當哥哥的樣子。

        “他們啊!壞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強多了,弘歷是咱們皇阿瑪、他皇爺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出來的,我這點狗皮膏藥,他還看不上呢!”

        胤禮說著,胤祥想起什麼,又回頭對我說︰“說到江南,李衛剛來的折子說,鄔先生打算回鄉養老去了。”

        “什麼?鄔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還沒準吧?”

        “沒有,這只是李衛在折子里順便說的,不過你也知道,李衛的折子多半是鄔先生幫他寫的,既先這麼說一句,大概很快就會有鄔先生自己寫的信兒過來,請求皇上放他回鄉。”

        “鄔先生早有歸意,能早日徹底放下心中思慮,輕輕松松的也好,但一定得讓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為弘歷年滿十五,初次獨自出宮辦事歷練,種種關防事宜皇上操心不過來,才不肯讓我去的,鄔先生走,我無論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會說服皇上的。”

        胤祥總算又笑了︰

        “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麼,皇上沒有不準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慣成什麼樣兒了……”

        兄弟倆說笑間轉身,在親兵們的前呼後擁中走遠了。

        四月底,京城正是繁花滿眼、綠樹成蔭的暮春初夏時節,江南卻已“入梅”,我剛剛抵達南京,就不可抗拒的浸泡到梅雨季節里——整個江南的天與地都濕漉漉陷入迷朦狀態,連一草一木都仿佛被水霧泡得模糊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鄔先生早已收拾停當,若不是“奉旨”等我,早一個月就已經走了。看著他空空兩袖,唯一的行李是一匣書,幾件換洗衣裳,卻悠然自得的在窗下教李衛的兩個小兒子寫字,幾句詞脫口而出。

        “哦?凌兒!為何吟此‘江南斷腸句’?我已老朽,何來錦瑟華年?呵呵,不過僧廬听雨、泛舟垂釣,以娛殘生罷了。”

        鄔先生心情很好、中氣很足,身體也顯得壯實了,這簡直是從我回古代看到他第一眼以來,見過他狀態最好的時候,雖然白發蒼蒼,目光卻亮得像蒙古高原上的星空,又深得像映著星空的大海。

        他歡喜的拄著拐杖走過來,拉著我雙手呵呵笑道︰“早先見皇上在密折里說要我等著,我就對李衛說,恐怕又要看過這一季梅雨了。偏巧多等一時,性音大師就有信兒來,說在泰山等著我去觀日出,然後一道逛回南方……”

        “那先生又可以與我同路北上了,多些時間說說話……”

        這一定是皇帝的安排,始終有人能在鄔先生左右保護他,而且今後不至于讓先生杳如黃鶴,一去難尋。

        “……對了,我總算找到兩個可靠伶俐的小書童,叫舞文、弄墨,今後先生游山玩水,身邊也有人代我為先生磨墨烹茶……李衛正在給他們訓話,等會就帶來見先生。”

        “呵呵,好,李衛又在從揚州街頭講到兩江總督?趕緊叫他來喝盞茶歇歇吧。”

        李衛的兩個兒子也偷偷捂嘴笑起來,我叫人把他們領出去玩,看他們蹦蹦跳跳跑遠,才說︰“李衛很氣不順的樣子,听說他居然找粘竿處侍衛一起,街頭巷尾的找那些傳播謠言的人?”要知道,李衛一向是非常討厭粘竿處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是辦法啊……皇上崖岸高峻,向來不屑于與小人理論,廣大小民又不知就里,易為人言左右,何況還是由那些多年在王府里、親貴大臣左右伺候的人親口說出來,格外逼真……李衛這些年辦事其實很有心思,只是听不得那些話,氣急了才沒章法的……”

        “主子!先生!又在說我的不是了,你們有什麼好點子就教教狗兒,可別背地里說說就罷了。”李衛倒掛著眉毛,眉心擰起個疙瘩,匆匆在門口探頭要請安。

        “你總算訓完了,總督大人,好點子我沒有,但有好東西給你。”我向鄔先生笑道︰“金銀珠玉什麼的,最好是早些脫手干淨。”

        “金銀?”李衛眨巴著眼,看高喜兒領著一個小太監,每人提著一個大白木盒子,這是官庫里的金葉子,慣例一盒五十兩。

        “一百兩金葉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羨歸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沒,替幾個清官扛債,朝中一些人卻已經上密折彈劾你陽奉陰違、結黨謀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兩位小公子穿的。這不算官中的錢,是我月例銀子省下來的……”

        “這不成!怎麼能又問主子要錢!”李衛原本听得愣愣的,听這麼一說立刻跪下要推辭。

        “這是皇上和我私下給的,你別擔心。我整天在皇上身邊,沒什麼用度,月錢銀子和宮人定額卻是按貴妃的例,加上時時隨侍皇上,器物、廚房都隨上用,連圓明園也擴建了……”拉他起來,我坐到鄔先生身邊,慢慢解釋。

        “呵呵,從雲南運了幾百年的楠木大樹,川江上運下來,從這里上運河到京城,李衛和我都見了的。”鄔先生點點頭。

        “對,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听說你又鬧饑荒了,就想起來問問高喜兒,才知道我原來還有不少私房銀子,皇上準了賞給你,不得推辭——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隨我走時一道北上,進京述職,有話當面囑咐你。這個,在折子里也有朱批吧?”

        “有!狗兒正為這個來,不過除了要隨主子北上,還有……”李衛眉心的疙瘩擰得更緊了。

        “哎?還有什麼?怎麼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衛雙手呈上一本折子,打開來看,上面朱筆批的字密密寫滿了空隙,熟悉無比,正是無數次在案側燈下,我親眼看著胤伏案揮筆寫下的字跡。

        “……塞思黑已著拘回保定,交由直隸總督李紱看管。你凌主子北上之時,可順道一探?……”

        把這句話反復讀了幾遍,確認無誤。

        “順道一探”這幾個字,說得倒是輕松。怎麼“探”?為何“探”?“探”什麼?

        李衛見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說的目光早已習慣性的望向鄔先生。

        而我有一些聯想……

        出發南下時,允和允已經分別被改名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貝子允也被正式議罪圈禁在康熙陵寢附近。“阿其那”被高牆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從西寧押回,他們的家人中與此案關系不大的有一、兩千人,流放往雲貴極南的瘴癘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這些人一路到處呼號訴說,把原本還藏著掖著的民間密聞全部激發出來,再添油加醋,把這場皇權爭斗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講得繪聲繪影,把胤描述成一個弒父殺母、迫害親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員處理不及,只好加快驅趕鎮壓這些人了事。但這些故事何等聳人听聞?一旦傳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經密折上書,要在路上將“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嚴詞拒絕,他幾乎已經完全傾向于將允和允永遠圈禁,我還一度猜測,也許他們真的是自己病死于圈禁中的。

        那時候胤決意不殺,我能看到他的顧慮︰形勢到了今天,只要無法再興風作浪,處死他們除了給胤增加惡名,沒有別的意義。可是現在,胤也許突然發現惡名不但已經背上了,而且很難再挽回,那讓他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呵呵……好啊,很多結,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兒正當去看看,解了此結,以完此劫。”鄔先生永遠那樣平靜的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簡單得不在話下。

        “什麼?……什麼解啊結的?”李衛又一頭霧水了。

        “以完此劫?……鄔先生,你也認為皇上打算處死他們了?”

        鄔先生只是低頭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想讓我去親眼見證大仇得報。這是胤的風格,我卻歸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也從未覺得與我有任何關系,殺了他,一切就可以當沒有發生過嗎?過去受的苦就會全部消失讓一切重來?……

        “不用了!我沒什麼心結。我不會去看他!”

        我如此斬釘截鐵,鄔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別有情致︰水路縱橫,片片烏篷船“吱呀”搖過,兩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牆,濃墨點染般的瓦頂,雨絲綿綿順檐廊滑下,織成水簾,從天網羅到地……在這里發呆,有恍惚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將何去之妙。

        但終究要走了,不但胤,連胤祥也在寫給李衛的信里,催促他早日進京述職。

        李衛不過是在等我,他們催的是我。或許,催的是我早日“路過”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鄔先生、胤他們的謀略思維燻陶太久了——拐彎抹角,一件事情里總能想出陰謀來。

        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隨先生北上。當年隨先生上路時,還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運,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馬車駛過後,揚起的淡淡煙塵。

        ……

        “鄔先生,你真的就要丟下我、皇上,還有十三爺不管了嗎?”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兒,你應當歡喜才是啊。”

        “這麼說來,又是我不能‘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