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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這個方子,是以前皇上還是四貝勒時,年主子在府里用的,果然產下了一位小格格,只可惜命薄,才三歲上,還沒取名兒,就沒了……”

        玻璃窗外,又飄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偶爾有一星粘到玻璃窗上,立刻融化成水,滾落下去,在透明的視野上留下一道淚痕般的水跡。

        “蘭舟,你該知道,在宮里,私下用藥是什麼罪名?”

        “私下用藥是死罪!可是凌主子……”

        “不必說了,把那方子給我。”

        這是一張還帶著體溫的紙,疊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不用打開來看,很容易就撕碎了。

        “主子!”

        “李嬤嬤看了這麼多年,還看不明白,你也跟著犯糊涂。位份福命自有定數,與養育皇子皇女,關系不大,自古以來,養育了爭氣的皇子,卻死與非命的後妃多了,那又該怎麼解釋呢?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今後你別再提了。”

        蘭舟茫然的看我丟出一手紙屑,它們翻飛在窗外雪花中,很快埋入茫茫雪地里不見了。

        “凌主子,奴婢愚鈍,奴婢不明白……但奴婢再也不會提起此事,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不明白沒關系,你很快就可以像翠兒、碧奴一樣,不用再生活在這些是非里面,只要和自己夫婿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不過這個道理你得記住,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你瞧瞧你年主子一家,你瞧瞧八爺他們……”

        蘭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些驚惶,我立刻笑道︰“你別怕,咱們跟那些沒關系,我只是打個比方。呵呵,其實皇上每次讓太醫給我例行診脈,都要問到生育,他雖然不讓我知道,但日子久了,我自己哪有不清楚的?”

        “那……主子可知道太醫怎麼說?用了藥嗎?”

        “太醫怎麼說我沒听到,大概用過藥吧,皇上每次讓我喝,說是補身子的,我也不問。但大概是治不好了……你不知道,我才十幾歲的時候,喝了一杯毒酒,幾乎已經在黃泉路上打轉了,但皇上不肯放我走,整整七天,硬是把我救了回來,雖然人活了,但這具身子被傷得很重,一度被毒啞了嗓子,做了三年的啞女……”

        蘭舟驚駭的睜大了眼楮,顯然明白自己听到的都事涉隱秘,不敢再問。

        站起來,伸手到窗外接越來越密的雪花,像小時候那樣,仔細觀看它們奇異多變的六角型,對著它們自言自語道︰

        “如果能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好,但是沒有,我也並不遺憾。皇上已經有弘歷,不需要更多兒子了,而我……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有胤,不再需要更多的牽絆。”

        “……能全心全意,一直陪他走下去就夠了,你瞧,雪化了,又是一年,該立春了吧?”

        了  劫(中)

        牆倒眾人推,這句大俗話就是一個普遍的真理,滿朝的“八爺黨”在胤三年來苦心樹立起的巨大威懾力量下終于瀕臨崩潰。就在密議三天之後的正月初四,皇九弟允因為與其子通密信被議罪,削去貝子爵,正月初五,皇八弟允、皇九弟允以及和他們一向親厚一黨的甦努、吳爾佔等宗室親貴被革去黃帶子,由宗人府從愛新覺羅家族中除名。皇帝將允交給滿朝大臣議罪,曾經無比團結在“八爺黨”下的諸王大臣迅速合詞參奏︰允不孝不忠,悖亂奸惡,應即行正法。

        年過得亂哄哄,春天也悄悄來臨,陽春三月,萬物復甦,草長鶯飛,圓明園美得叫人恍惚的時節又來臨了。

        “凌兒?凌兒?……你們怎麼伺候的?人都跟不見了?主子還能指望你們?嗯?”

        “胤祥,別嚷嚷他們,我在這兒呢。”

        向陽的淺淺斜坡上,樹林中,新綠茜草長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聲踏來,我還坐在軟綿綿的厚草中舍不得起來。

        “喲,怡親王大駕光臨,使天地生輝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經。

        “唔?”他低頭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綾羅的親王朝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苦笑一下,摘掉頭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來。親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顆東珠顫巍巍瓖在帽沿,昭示著只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終極顯貴。

        “哎……這地兒不錯。”胤祥想起什麼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來疑惑道︰“剛剛才過完年,就春分了?怎麼草都這麼深了,樹又綠了?這感覺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貴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過大樹枝葉灑下來的陽光,還有多吉……”

        樹林前的湖邊草地上,一只獵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來跑去的驅趕獵狗,保護小鹿,奈何小鹿太笨,總是跑不遠,在兜圈子,于是一個小巨人、一只狗、一只小鹿就這麼玩得不亦樂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著,大笑,說︰“想起來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面是烏布甦湖,對面是塔烏博格達雪山……”

        笑聲漸漸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們兩個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幾年時光,而且每當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緒和神色都難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該忘記雪蓮了吧?”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時機,提起我們從來沒有當面說起過的話題。

        胤祥神色一滯,抬頭望望班駁陽光,才低頭溫和的看著我︰“那個,你不用管。雪蓮,不關你的事,也不關四哥,那只是我對自己的交代,這兒!”

        他舉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髒所在的那個位置。

        “呵呵,對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禮早就辦完了,怎麼還是不見她?”胤祥放下手,沒有看我,很快轉移了話題。

        “她來過幾次,只是來得少,又沒有多待,哪里見得到你這個大忙人呢?”

        其實阿依朵來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岳鐘麒已經回京奉旨休養了,听說因為左臂和左背受傷較重,皇帝賞了兩個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沒有親口承認和岳鐘麒有什麼來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訴胤祥,稍一猶豫,只是問他︰

        “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嗎?看你冠帶齊整,想必是去了,怎麼又轉到這里來的?”

        “朝會就在勤政殿,剛剛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員議事,我和十七弟按規矩巡視圓明園關防,瞧瞧侍衛親軍們當值的情況。”

        勤政殿就在圓明園,自從雍正一年,胤就說要在圓明園大興土木,但西北戰事一起,財政緊張,就延誤了,後來我和胤商量著把草圖上的規模削減掉一半,才開始東建一處,西建一處,直到現在還有幾處工程拿牆圍開了在制造中。已經造好的部分除了擴大藏心閣的規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議政和接見大臣用的幾處正殿,甚至還包括了給皇阿哥讀書用的書房,弘歷弘晝他們與胤祿、胤禮這兩個年輕的皇叔叔年齡相仿,愛好相投,時常在一起,或把酒論文,或縱騎飛箭,十分逍遙。

        “哦?留下了刑部官員,議的是八爺他們的罪名了?皇上心里有了主意的事,好象還從來沒有做到過,他要誰活下來,只怕十殿閻羅也不敢收,他恨極了的人……還有什麼好議的呢?”

        “……宗籍除名,高牆圈禁,已是極致了,不會再有更重的刑。只是今兒有人上奏說,既然已從宗室中除名,原來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還得改名。”

        這就已經說到改名了,胤祥低垂著眼瞼,漫無目的的繞著手指上的草,想裝作輕描淡寫。

        的確,就算他們已經被革除爵位、廢除宗籍,理論上是沒有任何特權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議親議貴”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殺死自己的幾個弟弟,胤還是很難做到︰這件事影響太大,注視的人太多,而胤又早有了種種惡名……但我們兩個應該是最知道胤的了︰死有何懼?僅僅是一死,胤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殺他們都無所謂,但一定會有辦法狠狠折辱他們一番,以出多年壓抑心頭的一口惡氣。改名,是胤喜歡的方式,因為可以體現他至高無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風掃過面頰,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們欺辱,後來甚至險些被他們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歲出頭的他居然剛剛才從這兩個哥哥的陰影里翻身了三年時間,那麼多年成長中累積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一轉頭,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們之間只有青草和陽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有一樣的疑惑,我甚至已經知道他心里在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曾經為此死去過一次的那場恥辱、以及因此而來的顛沛流離、永遠以一種邊緣的身份四處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現在,我的生活其實仍然在那場夢魘帶來的後續影響之中,這一切,到底能否因這個結局而釋懷?

        我發現自己仍然無法回答,也許我對任何人都早已沒有了恨意,但對這樣的命運卻仍然不能說真正釋懷。特別是錦書躺在血泊中的樣子,仍然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的浮現在我眼前。

        ……

        我們又各自回頭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讓我們兩個都無法再開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們杵著做什麼?把你們主子跟丟了?”

        “十七弟,別嚷嚷了,我在這兒呢。”胤祥懶洋洋的喚他。

        “嘿!這地兒不錯。”將手里馬鞭往後一扔,胤禮大踏步走過來︰“……還真有點兒江南早春的意思,沒日沒夜的忙,好久沒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熱河圍獵也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