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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皇上不在京,我們在這紫禁城里還有什麼可忌諱?唯一要小心四哥的耳目,但就算他有懷疑,難道還能進母妃宮中搜人?八哥催得無法,少不得有事只得在宮里與我計議,倒也十分秘密。

        太子調防的事兒久磨不下,據說脾氣已十分乖戾,給熱河駐軍凌普的密信來往也密切起來……這一局結束,兄弟中還有誰能比八哥更有資格做太子?只要立太子,皇上就沒有別的選擇。那,凌兒會怎樣?想起所有前因後果,就算……她也不會願意跟我。心頭一時熱得像要沸騰,一時又冷得如結了冰,只好這樣,守得她一天是一天罷了。

        不能說話的她,每一舉一動一個回眸,更多了一種楚楚的神情,有時候忡然在窗前發呆看雨,惹人無限憐愛。這才知道,從這繁華外的角落靜靜投來的目光,最是撼人心弦。

        我依然不敢踫她,甚至不敢凝視她的眼楮,特別是她用憂戚的目光看我,但哪怕如此,我也只覺無限饜足,幾乎不敢再奢望更多。

        當初如何,至今仍然不可知,但現在的她,背後確實有四哥的秘密——她就是四哥的秘密。親眼見到她,我才真正明白四哥與我一樣深陷不可自拔,竟敢違抗皇阿瑪聖旨,硬生生搶過她的性命!那時的我被絕望和痛悔淹沒,居然從來沒有想到過還有這個可能!他不會不知道,這會成為他的把柄和軟肋,他甚至將一生為此所制。

        但是,她值得起這一切。

        所以當已經身為啞女四年的她,就在我眼前顫栗般掙扎許久,石破天驚的叫出四哥的名字時,我幾乎立刻凝固成了一塊石頭。

        那分明是她的心發出的聲音,依賴、信任,和眷戀。

        而我呢?我只擁有她的痛恨、輕蔑,和她眼中慈悲的憐憫。

        空曠淒冷的殿室,我獨自站在這個黑暗的角落,看著她和四哥不顧一切的急急走向對方,彼此凝視……

        剛才還擁著她的雙臂,直到現在才能緩緩放下,把雙手藏到身後,痛苦的絞在一起。

        八哥面無表情的看看我,不必他提醒我也明白,這還是在良妃宮里,要鬧起來,四哥佔不到便宜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竟奇怪的扯扯嘴角,這大約是世上最淒涼的笑。去吧去吧,若這是我的愚蠢親手將她推進的懷抱,若她的幸福能讓她忘記我的罪……

        她值得一切,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為她付出。我只是充當了一個可鄙的小丑、一個可悲的罪人,或許連贖罪的機會,今生都不會再有。

        不過兩個字而已,從她說出這兩個字的一刻,終于將我與她徹底分隔在兩個世界如幽冥與人間。

        踏出門去的那一刻,她猶豫了一步,竟回頭看我,她眼中清澈的迷惑讓我稍有安慰——她仍然是那個靈慧剔透的凌兒,或許她無法不恨我,但只要她能明白我……

        這是她第一次為我猶豫回頭。

        胤番外(十八)

        那一天,良妃薨了,八哥似乎再也不打算理睬整個世界。我也不。

        大雨傾盆,獨行回府,魏大追著給我打傘,哪里擋得住什麼?回府倒在床上,昏昏的發熱起來,我大病了一場。

        病中惦記著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去做。太子一反前段時間的躁動,突然異常安靜下來,而皇阿瑪“明發”消息說已經離開行宮,啟駕回京,卻沒有了路程中的消息。

        太子竟真的動手了?或者皇阿瑪已經秘密有了處置?無論何種局勢出現,時間都已經不多了。

        听說是要見四哥,還是秘密的,魏大和董鄂氏都沒言語。傍晚,打听明白了四哥的行蹤,在神武門下侍衛房外等他。

        這個氣候,傍晚天色已是晦暗得一片漆黑,細雨淅瀝從檐角滴下,只見幾個太監和家丁舉著玻璃燈,四哥披著油衣踏著鹿皮油靴淌著水走來,似乎打算如往常見到我一般無視而過。及至走過我面前,他才頓了頓腳步,微微側頭,似乎想了想,也走到檐下來,站定了看看天不說話。

        他身邊的人一見這場景,早已在我們腳邊放下燈,知趣的躲到遠遠一角去了。這才發現從小到大,我和四哥幾乎從未單獨在一起說過話。

        “趁早把凌兒帶走吧,越遠越好,這一局你們已無翻身可能,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太子黨的話。”

        我很直接,他身上凜了一凜,沒有說話。

        “這次不比上次,天下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得住她?皇阿瑪只怕會盯緊你和十三弟一陣子了。”

        身上燒得滾燙,四肢酸痛懶怠,腦中更像有火在烤,我有些負氣的笑著,一口氣說道︰“難道你就放她一個人離開?若是我,不如和她一起離開。”

        說完,拔腳欲走,我的家丁和侍衛在門外一見,立刻迎了上來。四哥卻突然轉身看住了我。

        這倒是幾年來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神色變幻半晌,他最後只說了一句︰

        “我也走了,還有誰來保護她?”

        話音未落,已舉步走了,油靴淌著水的沉重步子漸漸遠去,太監和家丁也舉著燈慌忙追去。

        是啊,若失去了手中權力,還有什麼能保護她?

        無語間,我仍煢行回府,雨已漸漸停了。

        太子果然被廢了,而且超出我們的預想,他居然調兵試圖在皇阿瑪回京的半路上劫駕。他瘋了,這和我當初對凌兒所做的事有什麼本質區別?他將永世再不得翻身。

        在皇上回京之前,一切都已經處置妥當,二哥被圈禁,親信幾乎全數被除,意外的是,皇上這次出奇的嚴厲,我們原意只是要讓他失去皇阿瑪信任的十三弟,也被高牆圈禁了。超出預計的成功也終于讓八哥從黑暗的殿房內走了出來。

        他帶了兩位名醫來看我時,我正趁著高熱不退懶在房中。對于這次再廢太子,他有滿腹的心思,除了對我,也別無地方可以微吐一句半句。

        “……時也,命也!平心而論,二哥著實不易!既要讓咱們那位千古聖君皇阿瑪不至于感覺到威脅,又要才干處事當得起儲君身份,能服天下人心,何等之難!”

        一向講究君子不苟于行的八哥也興奮得在我房中來回踱步,回頭替二哥感嘆起來。

        雖然這幾十年中我們也對二哥下了不少“功夫”,但設身處地想想,這四十年太子,確實當得灰心!

        二哥已經絕無可能翻身了,若讓外人听見八哥這話,準會以為是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口舌之快。只有我明白,他會有這樣的考慮,不異于表示他對怎樣做好太子,在那兩難之中取得平衡,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謀劃。

        我相信八哥,他的天資、才學、意志和謀略,一切一切……但,或許是因為凌兒,我這顆倦怠了世事的心,對什麼都不再有希望和興趣,並且,忽然對我們曾經無數次計劃過的那個未來,產生了無窮的懷疑。

        這樣,言簡意賅的為前後要打點的事情做了商議交待之後,便無話可說。

        沉默下,八哥理解的拍拍我的肩︰“無論如何,凌兒都得離開,多想無宜。速速養好身體才是正經……”

        八哥撫慰了我一陣,又叮囑了管家、太醫好些話,才離開了。

        這場病直纏綿到冬天,良妃已入地宮安葬,八哥卻收到了原本為良妃托人去尋的一塊玉石,比男子一掌還大的一整塊兒羊脂玉,是打算雕一座小小的觀音像,立在良妃娘娘床前小佛龕,病中祈願用的。來得遲了,未免讓心情才平復不久的八哥重新勾起物是人非的聯想,我見他眼圈兒都紅了,便笑嘻嘻問他要了來。的21

        我于金石方面鑒識收藏還勉強,但篆刻就談不上精通了,那個冬天,我時常在書房里小心雕刻這塊玉,倒也是一項很不錯的消遣。

        小玉人兒漸漸成形,漫漫寒冬也過去得差不多了。這一天,八哥來看我,兄弟二人在書房窗邊,漫天陰沉欲雪的天空下對斟,竟彼此無話。

        太子被廢後,皇阿瑪遲遲不宣布任何關于立新太子的舉措,自然是在深思熟慮。在所有人的翹首盼望和紛紛猜測中,過了這好幾個月,宣布的決定卻是不會再立太子!他老人家想出了一個乍听之下,猶如兒戲的點子︰今後觀我們眾兄弟表現如何,他將秘密立儲,然後把傳位詔書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待他龍馭賓天之時,再由臨終托付的大臣共同取下詔書宣布傳位于誰。

        笑話!這不是把八哥懸在半空,讓他進退無據麼?但皇上看來是認真打定了主意,旨意中還稱,今後有再敢妄議立太子之事的,一律嚴懲不貸。

        翻遍二十四史,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立儲為國之根本,皇上竟肯如此冒險……我們計劃中的路一條也走不通了,全盤都要重新再來過。

        “呵呵,至少皇阿瑪身子還十分壯健,留給咱們重新謀劃布局的時間,怎樣也還有個十年八年的吧?”我勉強笑著,安慰八哥。

        八哥靜靜啜著熱酒,望著外頭的天出了神。我嘆息,習慣的拿出小玉人兒在掌中把玩,研究何處應當再細細雕琢,進來為我們熱酒的通房大丫頭爾冬見我們兄弟各自出神,噗哧一笑,問道︰“九爺,這塊兒玉,現在已經有幾分像一個小玉人兒的模樣了,您一定是要雕觀音菩薩吧?”

        這丫頭才十五歲,本屆選秀分下來的,她是旗下包衣陳氏的女兒,自幼隨在浙江當差的父親在南方長大,說話時,咬字吐詞軟糯可愛。無意間听到她嬌俏語聲,讓我立刻想起了凌兒,于是便向內務府要了下來。

        听得她這樣問,我看看依然沉默的八哥,笑道︰

        “不是,哪兒有什麼觀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