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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还有他,他们给李鱼的疼痛记忆都像雪一样寒冷。像忘不了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流血一样,李鱼同样忘不了另外一件跟雪有关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李鱼开始住校了,几乎像露天一样的宿舍在那年冬天馈赠给李鱼的,是手脚上形状各异的冻疮。感情上的隔阂,使李鱼对肉体上的疼痛选择了沉默忍耐。周末,十二岁的李鱼回家之后坐在温暖的火炉旁,烘烤自己千疮百孔的手脚,在苏醒过来的疼痛里低声饮泣,母亲躺在炕上吮着指甲看电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有这种癖好,似乎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用来迷迷蒙蒙地躺在炕上吮着自己的指甲想心事。大学以后学了行为心理学,李鱼觉得,母亲吮指甲的行为说明她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她沉浸在自我折磨中,这种折磨应该包括丈夫李想施与她的暴力,及由此带来的反刍一样的疼痛咀嚼,这种咀嚼削弱了她倾注在其他事物上的精力,李鱼认为这主要是指她对孩子们的冷漠。她对李欢其实也是冷漠的,但她对李鱼的表现更甚——她对她某些时候简直算得上仇视。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李鱼根深蒂固地这样认为。

            十二岁的那个晚上,李鱼的低声饮泣引发了母亲的厌烦,李鱼认为她打扰了她迷迷蒙蒙的心事,她对她骂骂咧咧,烦死了,哭个屁啊!

            这晚李鱼对王铁倾诉的就是这件事情,关于冬天她的疼痛,和母亲对此给予的谩骂。李鱼已经对王铁倾诉了太多事情,那些事情像决堤的大水,漫无边际地在这个冬天向李鱼的喉咙口涌来,她变成了一个叽叽歪歪啰里啰唆的女人。

            在谈完这件事情以后,王铁开车带李鱼来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场,他自作主张,要求李鱼接受他送给她一双价格不菲的皮靴。李鱼接受了他的赠与,她告诉他,她接受这双靴子,仅仅是以靴子的名义,而非金钱的名义。王铁说,我当然知道。

            李鱼不确信王铁是否真的懂得她的心思——她之所以接受这双价格不菲的靴子,主要目的是接受以靴子的名义而带来的那份温暖。

            这个晚上,这份温暖像另一场大水漫淹了李鱼。她向他暗示自己不想这么早回家,对此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她的包里放着两枚避孕套。但是王铁并没有如李鱼猜想的那样,到某一个宾馆开房,或干脆把车开到暗夜里的开发区,像那些不舍得花钱的男女一样,随便找一个晦暗的处所,在逼仄的车里完成一场性事——毕竟他们对此有过因偷窥而留下的印象。王铁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去。

            李鱼放在包里的避孕套没有派上用场,当然她对它是否派上了用场并不介意,她本人不是一个对性过分要求的女人,她也并不想用它作为对一双靴子的交换。王铁渐渐把车开离了灯光璀璨的城市,李鱼惊叹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躲藏在离城市不远之处,她耳朵里只有一种干净的声音——虫鸣,一种李鱼不知道的在冬天还可以如此鸣叫的昆虫,躲在李鱼看不见的地方。除了干净的虫鸣,李鱼目力所及的光亮,不是城市醺酡的灯火,而是头顶天空上微弱的星光,同虫鸣一样干净。

            李鱼看不清王铁了,这指的是他的五官,她肯定王铁也看不清她了,他们彼此忽然对对方遮蔽了自己,这多奇妙啊,李鱼喟叹了。显然,身边这个富有而并不老(他仅仅比李鱼年长两岁)的男人,选择这样一处幽静的地方,消化他生活里随时而至的某些心事,对他来说这是一个秘密所在,现在她被动地侵入了这个所在,她为此对这个男人忽然心生感激——她二十一次去过张黎明的城市,他们的多数时间是在宾馆里度过,房间里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张黎明很慷慨地给予她身体的无限赞美,他不厌其烦地研究着它,最大限度地用它填补过去这段日子性事的缺失,甚至企图给自己以尽可能的储存。同多数已婚男人一样,在性事上他与妻子形同陌路。有一天李鱼忽然意识到,除了这些,她与张黎明的生活格格不入,她无时无刻不通过她的表姐知道他的行踪,而她只能把自己雪藏起来,远远观望——同一切婚外情一样,她承受着保密带来的不快,甚至对她的表姐,她都不能泄露丝毫。李鱼的表姐是张黎明过去就职那家医院的护士长,现在跳槽到张黎明的私人医院里工作。意识到她与张黎明的生活其实格格不入之后,有一天李鱼忽然对与张黎明做爱感到力不从心,这种沮丧情绪很直接地传递到身体,某一次李鱼发现自己没有达到以往的湿润。

            这个晚上后半部分的李鱼是安静的,她安静而十分痛苦地想念着张黎明。某一刻她十分盼望王铁走过来,拥抱她一下。然而王铁始终站在离她至少一米远的地方,他洞悉这段日子李鱼的软弱,然而他拒绝这种侵犯她的绝好机会。

            他们就那样保持一定距离各自站着。后来李鱼拣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这个地方并不缺少石头,他们脚下是大小形状不一的一片石头,身边是一堵粗粝的悬崖,悬崖另一面大约是海,李鱼听到了暗夜里隐约的海浪声。这里似乎没有被雪光顾过,李鱼接触到的基本是这个地方的原貌,她想,城市里的雪可能也早就停了。她脚上穿着王铁送的靴子,离开之前,她把换下来的旧靴子扔弃在悬崖底下。

            5.李鱼的爆发

            李鱼的爆发,发生在某个星期六的下午。先来说说那个上午,她从一场死去一般的睡眠里醒来,发现她母亲坐在旁边的电脑椅上,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研究着她。李鱼十分不喜欢她母亲用任何一种眼神,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对她进行冒犯。如果她先知先觉,知道她母亲这样冒犯自己是因为有所图谋,并且她的举动能带来一场爆发,那李鱼可能会责令她收拾行李离开她的家。

            真正的情况是,李鱼接受了她母亲曲葵花的一个请求,陪她去拜访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朋友。

            那个星期六李鱼感到了母亲的神秘,她指引着李鱼,而非李鱼指引着她,找到了她朋友的家。而在李鱼的印象里,母亲从未来过李鱼生活着的这个城市。母亲的朋友是比她年龄稍长些的一个老太太,母亲喊她苏师傅,李鱼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感到纳闷,她不动声色地倾听着她们的交谈,以此获取到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信息:母亲曾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

            整个上午,母亲和苏师傅泪眼婆娑地对过去进行缅怀,李鱼飞快地动用大脑,对她们的叙旧进行梳理,最后她基本这样认定:她们的过去跟一个轴承厂密切相关,在那里她们有过一场师徒关系,母亲在轴承厂度过了自己宝贵的青春时代。

            对李鱼来说,这是一个称得上石破天惊的上午。在苏师傅家里她们共进了午餐,入席者除了三个女人还有两个男人,他们是苏师傅的儿子及其朋友,席间苏师傅儿子别有用心地重点推介其于姓朋友,据他介绍,于姓朋友非常能干,开了一间私人幼儿园及一间私人养老院。一个男人,从事着跟儿童和老人密切相关的事情,自己却三十八岁尚未结婚,李鱼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男人,起码他对婚姻一定有自己的一套认识和喜好。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鱼沉默地蓄积着爆发的能量,她母亲曲葵花小心体察并配合着她的沉默。回家之后李鱼示意母亲坐在餐桌后面,她自己坐在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餐桌——她觉得这个距离适合谈判。一上来她就直击事件的要害:你认为你大老远地跑来,替我张罗一个能令我衣食无忧的男人,就能为你对我的冷漠赎罪吗?我告诉你,你怎么做也无法让我原谅你和他对我所有的不好,你,你看到我的耳朵向外流血却无动于衷,我才多大啊,我十一岁,一个人坐车跑到县医院,让医生用乱七八糟的器械在耳朵里面掏弄,我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他呢,他用一根木棍捅我的胸,扬言要捅死我,他还用饭勺子磕我的额头,那些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你在观望!他用暖水瓶摔你,他揪着你的头发把你往炕沿上磕,那些时候你是不是心理不平衡?你是不是觉得不该一个人承受他的暴力?你是不是将来死也要拖着我?

            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李鱼倾尽所有,给了她母亲最恶毒的攻击。由于蓄积已久,因此,一朝发泄使她激动得声音发抖。李鱼从未有过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候,由于对所有事情的淡定,甚至在单位里她都是一个让人忽视的角色,任何危险的人际游戏都伤害不到她。她简直惊讶此刻自己有着如此的能量。她蓄积了三十几年,她想,我早该有这么一刻了!

            她的母亲仿佛早已预料并等待着这一刻,这个老妇人以一辈子修炼来的处变不惊,把自己稳稳地安坐在李鱼对面,紧紧地闭着嘴巴,以此来回应女儿的诘问。李鱼颓唐地意识到,母亲既然能来,就准备了一颗承受任何诘问和冷遇的心脏,自己的一切其实都袒露在她的洞察之下,包括刻意而为之的夜夜笙歌。

            但是李鱼并不准备就此罢休,她穷凶极恶地对母亲说,你以为你能看透我是吗?你以为我是用胡来使你感到内疚是吧?不,告诉你,我的真实生活就是这样,我跟很多有老婆的男人乱搞!你自己一辈子被男人凌辱,现在却要把婚姻强加给我,安的什么心哪你这个老女人!

            最后,把在苏师傅家喝的酒和吃的一些食物吐出来后,李鱼累了,这个下午的后半部分,李鱼是在沉睡之中度过的,黄昏降临之后她醒在噩梦带来的惊悸中,梦里她见到父亲李想卡着母亲的脖颈,母亲隐忍着,长长的头发垂在炕沿外,它们忽然之间像一些触角伸展开来,柔软却坚韧地缠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