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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牛旺跟二太太说,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到上边去捞。然后就往前面走,他当然不敢当着二太太和秀儿的面脱裤子。尽管在他们身边几步远的地方就有光屁股汉子无所顾忌地站在那里随时准备跳下河去捞东西。

        一般地说,女人不该站到这地方来,但是浮财让人们忘了男女之别,女人不下水,但可以尖着眼发现河里的东西,然后指使自家的男人下去捞。

        牛旺脱了光屁股跳下水的时候,也有两条汉子发现了河水中那件红色物件,也跳下水往前游,但是牛旺抢在他们前头了,他已经在水里抱住了那件红色的东西。

        二太太和秀儿捡了牛旺的衣裤一齐往下游跑,看着牛旺跟个落汤鸡儿似地抱着那件红东西爬上岸来。

        秀儿和二太太赶紧递了衣服给他穿上,谁也没有觉得尴尬。但是二太太注意到了牛旺穿在上衣里面的是一件跟自己做的那件一模一样的汗衫!这肯定是一件新的汗衫,并且针脚细密,领口齐整平滑,一手好针线,这当然不是她做的那件,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二太太想。

        秀儿怀里抱着那件捞上来的东西给二太太看,二太太才发现是一个匣子,一只做工和油漆手艺极好的梳妆匣子,上面还挂着一把精制小锁,这毫无疑问是有钱人家的女人才有的东西。

        二太太拿过来把里面的水控了控,跟牛旺说,真是一件好东西,要是你娶了老婆可以送给她。

        牛旺看看秀儿,就不好意思了,说,哪儿会有姑娘跟着我?再说我们这种人家的媳妇也不懂得梳洗打扮,我是给你捞的,二太太。

        二太太听了牛旺这么说,心里很甜,说,那我就要了,以后给你缝件衣裳。但是,二太太立刻想起了牛旺穿在上衣里面的那件白粗布汗衫,就问,牛旺,你刚才穿到里面的那件汗衫是谁给你缝的?针线那么好。

        牛旺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嗫嚅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不愿告诉二太太。

        秀儿说,准是他叔伯嫂子缝的,他那个叔伯嫂对他可好了。然后秀儿又转了头问牛旺,你说是不是牛旺哥?叔伯嫂子就是堂兄嫂,在京西,八十年以后仍然这么称呼。

        牛旺说,是,是我的叔伯嫂子给我缝的。

        二太太就不问那件粗布汗衫的事了,她觉得牛旺在害臊时的憨样更让她喜欢,其实嫂子给小叔子缝衣裳不是常有的事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二太太不愿在这方面想得很深,心里说,谁给他缝衣裳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4020.cn  }二太太高兴的是牛旺给她捞了这个好看的梳妆匣儿,她不知道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说不定也有一把黄杨木梳子。

        二太太说,我们该回去了。

        三个人从大西河边上回到保和堂。二太太很想打开这个精巧好看的梳妆匣子,但怕将那把小铜锁撬坏了,就决定放在那里等着来锁匠的时候把它打开。那时经常有货郎挑儿找上门来卖杂耍儿东西,有的货郎挑儿就是锁匠。

        秀儿找了一把铁钳子,跟二太太说,把锁儿拧开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二太太说,不,等锁匠来了再打开,要不就把匣子毁了。

        二太太把匣子缝隙朝下倒控在那里,让里面的水流出来。

        这时,丝红来喊二太太,说大老爷喊她过去商量事。二太太就跟着丝红到菊花坞来。

        进了堂屋,大老爷正在红木椅子上坐着,大太太也在,旁边站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看上去有十来岁,脑后梳了一条小辫,一对鬼头蛤蟆眼滴溜溜乱转。二太太觉得这孩子不讨人喜欢,不知道是不是蒋家的远房亲戚,在保和堂大院,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经常来,一来就是七八个,有的甚至拖儿带女,一住十天半月,临走时都要带上几升粮食,保和堂这种开支很大。

        二太太挨着大太太坐下,大老爷才说,这孩子的爹妈昨天夜里被洪水卷走了,就剩下了他一个,却也是可怜,又无兄长叔伯亲戚依靠,有个邻居就把他送到咱们保和堂来,想让咱们收留这孩子,不至于饿死,明年这场饥荒是铁定了!说到这里大老爷停顿了一下,这才问二太太,弟妹觉得这孩子是否留下,你打个主意。

        二太太又看了看这孩子,身子瘦骨伶仃,一双眼睛有些绝望地盯着她。二太太有些不忍,就说,如果大老爷同意留就留下了,这也是件积德的事。

        大老爷很高兴,对这孩子说,那就留下吧,先给保和堂放牲口,管吃穿,等你过了十五岁再给你开工钱,你看行吗?

        这孩子说,行。既不显得高兴,也无感激之情。

        大太太说,你这孩子,大老爷和二太太答应留你了,也不磕头谢过,以后在保和堂要懂得些规矩才行。

        那孩子就给大老爷下跪磕头,又给大太太二太太磕头。

        二太太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姓名呢。

        那孩子说,我姓官,我爹叫我老官,其实我叫官杆儿。

        二太太和大太太都被这个名字逗笑了,说这名字古怪,要是不细听,还以为是光杆儿呢。

        大老爷也笑,但很有分寸,对官杆儿说,你去吧,先去长工房,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一床被子去,以后就吃住在长工房了,有事就找我,找二太太也行。

        官杆儿不说话,转身就拖拖沓沓地走了。大老爷永远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官杆儿在后来的日子里给他出了一个旷古未有的难题,大老爷因此输得名声狼藉,并为此染病离世,这是二十年以后的事。

        大老爷等官杆儿走了以后,才对大太太和二太太说,你们可能都不明白我收留这些孤儿和穷亲戚的用意,行善积德固然是一个方面,再有就是我们保和堂人气不旺,这样冲冲,显得火爆,其实有一些人跟我们蒋家没半点亲缘,但我还是以亲戚之情收留了,你们不要怪我才好,以后弟妹执掌保和堂家务,这方面的事由你多做些主,我也轻闲些。

        二太太很感激大老爷如此信任,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得些大道理,以后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大老爷大太太要多指拨我才好。

        大太太说,我的妹子,你这么说可就外道了,一家子人不说这种话,什么大老爷大太太的,没有外人的时候,就该叫大哥大嫂才是。

        二太太就笑了,说,这么喊习惯了,不好改口。二太太不知道要是管大老爷叫大哥会不会两个人都觉得不自在?在这之前她是从来没有这样喊过的,倒是偶尔管大太太喊过嫂子的。大太太是个很随意的人。

        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保和堂的其他事,比如北京天津保定的买卖什么的,其实这些每年三十这天,大老爷二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都要聚在老太爷屋里,由账房先生许老爷子一笔笔公布清楚的,收成好的时候{  4020.cn  },蒋家就拿出一些来给各个部门的师傅伙计发个赏钱。大老爷又给二太太提这些事是因为二太太掌管家务了,常提醒她有好处。

        二太太从大老爷那里出来,又不见了秀儿,这些天秀儿老是跑出去,不晓得干些什么。二太太也懒得理她,便自己去拿仓库的钥匙开了仓库,从里面翻了一包破棉花出来,又量了些粗布,除了做被子之外,二太太决定给官杆儿做身棉衣裳,因为秋天已经来了,冬天也就不远了。

        二太太亲自提了棉花粗布到长工房,找了黑丫头说,这事交给你了,再去找两个做针线的娘们,做一床被子,一身棉衣裳,给新来的那个孩子,他叫官杆儿,量量他的身子,比着做,别剪小了穿不得。

        黑丫头说,行了,这么点小事二太太别操心,包在我身上,保准弄得好好的。

        二太太从长工房出来,走过角门,看到护院房的院子,就想起牛旺来,她想去看看,又觉得没个因由,就想到做好的那件白粗布汗衫子。

        二太太匆匆忙忙地回到银杏谷,拿了那件汗衫子又到护院房去,她后悔刚才没有去看看牛旺是不是出去了。

        越是离护院房近了,二太太竟然心跳起来,成了做贼的了!二太太自己骂自己。

        二太太来到护院房的院子里,看到一排溜的五条汉子脱了上衣,倒栽葱地贴在西房檐下拿大鼎,每人脑后垂下条辫子,拖在地上,像条猫尾巴。高鹞子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子,在左手上轻轻点打着,两条腿大八字地叉在那里,粗言秽语地冲那五个拿大鼎的人发火,他的辫子被革命军割了之后,至今就这么披散着,像个没有苫好的破草棚子。

        你们他娘咧个碕的,越来越没出息,吃起饭来跟猪似的,说起功夫来稀碦一股烟儿,高鹞子背冲着外面,没看见二太太,只顾在那里满嘴脏话地乱骂,连个沙袋子都抡不起来,要是来个匪呀盗呀的,你们怎么打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和堂的饭这么好吃吗?保和堂的钱这么好挣吗?

        二太太没在这五个人当中发现牛旺,就想转身走了,即便是牛旺在,她又怎么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件汗衫子给他呢?这时候,那五条汉子就忍不住发笑,当然不是笑二太太。

        高鹞子还是没有察觉二太太来了,见五个人笑,越发恼怒,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扯着个碕脸蛋子笑什么?找挨打吗?

        二太太不敢再听下去,转身走出护院房的院子,想想高鹞子这个人虽是粗野了些,可护院房还真得这么一个人,要不怎么镇得住这一杆人,说不好成养虎为患了。

        二太太从护院房回来仍然没看见秀儿,并且一个下午也没见,直到傍晚吃饭的时候秀儿才慌慌地从外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