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书籍 > 纪伯伦散文 > 第59章

第59章



                                    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对这一奇遇的惊愕和不知所措,就说:"你别怕!我是森林之女。"她甜润的声音不禁使我恢复了镇静,于是我问:"像你这样的人怎会住在这野兽出没的荒郊野地?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又来自哪里?'北坐在草地上,说道:'饿是大自然的象征。我就是你的祖先崇拜的那位神女,他们在巴勒贝克、艾弗加和朱拜勒曾为我建筑过祭坛和庙宇。"我说:"那些庙宇早已夷为平地,我祖先的尸骨也已化为尘埃消失,有关他们崇拜的神袱和信奉的宗教,只是在断篇残简中可以找到只言片语。"她说道:"有些神是靠着他们的崇拜者生存而生存,随着他们的死亡而消逝。有些神则有永世无穷的神性而长生不死。我的神性则来自你随处都会见到的美。这种美就是大自然的一切。这种美是丘陵间的牧人、田野中的农民以及在山与海之间漂泊的人们的幸福的开端;这种美是智者哲人登上真理宝座的阶梯。"我忐忑地低儒道:"美是一种威严可怕的力量。"她嘴角露出似花的微笑,目光显得仿佛能洞察人生的奥秘,说道:"你们人类总是怕这怕那,甚至连你们自己都害怕。天是安宁的起源,你们却怕;自然是舒适的摇篮,你们也怕。你们还害怕上帝,说他会震怒,会怀恨。其实,他不过是博爱与仁慈的化身。"

            沉寂了一会儿,在这片刻之间,不禁令人浮想联翩。我问她道:"这美究竟是什么?因为对它的介绍与认识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同时,人们对它的赞美与喜爱也各不相同。"她说:"美是一种你为之倾心的魅力。你见到它时,甘愿为之献身,而不愿向它索取;你遇到它时,会感到心中仿佛伸出一双双手,要把它抱在怀中,放在心头;肉体把它看做一种考验,灵魂则把它视为一种思典;它会让哀乐协调,使悲喜交集;它隐蔽起来,你会看到;它默默无闻,你却知道;它寂静无声,你能听到;它是这样一种力量:起始于你最圣洁的心灵深处,结束于你的想像之处……"

            森林之女走近我,用她那香气袭人的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她松开手时,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那谷地中,于是我啼啼自语地往回走去:"美——就是你见到它,甘愿为之献身,而不愿向它索取。"

        睿智的光临

            夜阑人静,睿智来到了我的床前。她像慈母般地瞧着我,抹去我的泪水,说道:"我听到了你心灵的呼喊,来到这里,将你安慰。你可以在我面前,敞开你的心扉,我会让光明充满你的心田。有什么疑问,你尽管提出,我可以为你指出真理之路。"于是我说:"睿智,告诉我!我是谁,怎么会来到这可怕的地方?这些宏大的愿望、这么多的书、这些奇怪的画都来自哪里?怎么会有这些像鸽群联翩的思想?这些反映自己意向的诗句和饶有趣味的散文有什么用?这些拥抱着我的灵魂、叩击着我的心、令人悲伤又令人欢喜的作品会有怎样的命运?我的周围为什么会有这些眼睛——它们看到了我的内心深处,却对我的痛苦不闻不问?这是些什么样的声音——它们对我的童年大唱赞歌,而对我现在的日子号哭伤心?青春是怎么回事——它玩弄我的意愿,蔑视我的情感,忘却昨日的功业,迷恋于当前的琐事,却又埋怨明天来得太慢?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它带我走向何处,我不清楚。为什么它同我一道被人轻侮?为什么大地张开大嘴吞食人们的躯体,却又敞开胸怀让贪婪与野心安居?为什么人们明知前面有悬崖也要前去追求幸福:即使死神拍他的面额还要求生活的亲吻?为什么愿意花上懊悔一年的代价买得一分钟的快乐?为什么理想在呼唤,他却沉睡不醒?为什么他随同愚昧的溪流直到黑暗的海湾?睿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答道:"人呀!你想要用神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却要用人的思维去弄清楚来世的奥秘,这是极其愚蠢的。你到野外,会发现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而老鹰直向猎物扑去;你到邻居家去,会看到婴孩对光线感到惊奇,而母亲却在忙着家务事。你要像那蜜蜂一样,别去管老鹰的事情而浪费大好春光!你要像那个婴孩,为光线而高兴,别去管你妈妈的事情!你看到的一切,过去和将来都是为了你:那么多的书,那些奇异的画和美好的理想,是你先辈心灵的幻影。你写出的诗文,会连接你同你人类弟兄们的心:那些令人悲伤又令人欢喜的作品就是种子,往昔把它撒进心田,未来将会使它丰产;那玩弄你的意愿的青春,会打开你的心扉,让光明充满你的心;这张开大嘴的大地,是让你的肉体摆脱你灵魂的奴役;带着你前进的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心,因为你的心就是你以为是一个世界的那东西;你认为愚蠢而渺小的人,他来自上帝,通过悲伤学习欢欣,从蒙昧中求得学问……"

            睿智把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说道:"向前进,切莫停!前面就是圆满的成功。前进吧!别怕路上多荆棘,因为它使之流出的只是腐败的血液。"

        一个朋友的故事

            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在生活中走上了歧途的青年,是一个浪荡公子,拼命地寻欢作乐;我认识他,他像一朵娇嫩的鲜花,被轻浮的风吹进了声色犬马的波涛中。

            我知道,他在村里是个坏孩子:爬房上树,揭碎鸟巢,摔死雏鸟;撕烂鲜花,踩在脚下。我知道,他在学校不肯用功,一味胡闹,无法无天,到处捣乱。我知道,他在城里招摇撞骗,吃喝嫖赌,挥金如土,丢尽了父亲的脸面。

            不过我还是爱他,这种爱掺杂着怜悯.亦不无遗憾。我爱他,是因为他的胡作非为并非产生于一个卑鄙的灵魂,而是出自一颗软弱。绝望的心。人们啊!这颗心是迫不得已偏离了理智的道路,它时刻都想要再回到正途。因为青春常有夹着尘沙的风暴,使人们眼眯难睁,迷失途径,让他们长时间在很多方面都猎猎懂懂。

            我爱这青年,对他很忠诚。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良心像只鸽子,他的恶习像只鹰,那鸽子战败不是由于怯懦,而是因为敌人太凶,良心是一个公正而软弱的法官,软弱阻碍了他去实行自己的裁判。

            我说我爱他,这种爱通过各种形式表现出来:有时晓之以理;有时公平对待;有时则是期望与等待。我爱他,希望他心灵的阳光会驱散那一时恼人的阴霍。不过我不知道,污垢怎么能变得纯洁,凶残怎么会转为温顺,轻浮又怎能代之以理智。人只有事后才会得知,心灵怎样才会摆脱物质的奴役。只有日出有耀,才会知道花儿是如何嫣然微笑。

            日日夜夜,光阴在再,我无时无刻不在难过地想念着那位青年。一提起他的名字,我就不禁长吁短叹,忧心如焚,愁肠寸断。这种情形直至昨天。昨天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

            "请到我这里来,我的朋友!我要向你介绍一位青年,你一定会高兴同他见面,认识他,你心里一定会喜欢……"

            我哺哺地说:"真倒霉!难道他是想要让我再交一个像他那样的朋友,使这可悲的友谊成双配对?难道他独自一人还不够典型,还不足以使人知道走上歧途的种种迹象?难道他现在是想要用他的伙伴的劣迹对这一典型加以补充,以使我一字不漏地读完物欲写成的这部经?"随后我又想,"我还是去吧!心灵可以靠它的睿智从带刺的鼠李丛中摘下果子,亦可用它的仁爱从黑暗中汲取光明。"人夜,我到了那里,发现那青年正独自一人在屋里读着一本诗集。我一面向他问候,一面对他竟手捧着那样一本书感到诧异。我问道:"那位新朋友在哪儿?"他说:"就是我,朋友!那就是我呀!"随后,他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那种文静的样子,我从未见过。他瞧着我,眼中闪露出一种奇异的光,那目光可以洞察你的胸臆,熟知你的行动。就是那两只眼睛,过去我常端详它们,那时我从中见到的只有粗暴和凶狠,如今却变得目光炯炯,让人们心里充满柔情。然后,他开口说道——那声音我还以为是出自他人:"你童年认识的那位同学,青年时代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他的死使我得到了新生。我是你的新朋友,让我们一起握握手。"我握住他的手,——接触,就感到那手中随着血液流动着一个温柔的灵魂。原先那只粗硬的手已经变得柔嫩;那往日像老虎爪子的手指已经柔软得可以触动你的心。接着我问道——真不知我的话怎么会说得这样莫名其妙:"你是谁?怎样来的,又走向哪里?难道是圣灵使你脱胎换骨,成了圣徒,还是你在我的面前,将一个诗剧的角色扮演?"他答道:"是的,我的朋友!是圣灵降在了我的身上,使我变得圣洁了;伟大的爱情使我的心变成了洁净的祭坛。是女人,我的朋友!是我过去认为是男人玩物的女人,从黑暗的地狱中拯救了我的身心,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天堂的大门,于是我走了进去。是真正的女性带我到她爱情的约旦河畔为我洗礼。那女性,我曾由于愚昧蔑视过她的姐妹,她却抬举我,让我登上光荣的宝座;由于无知,我曾玷污过她的同伴,她却使我纯洁——用她的情感;我曾用金钱奴役过她的同类,她却使我获得自由——用她的美。那女性曾使亚当被逐出乐园——由于他的懦弱和她强烈的意愿,而如今却使我重返乐园中——由于她的温情和我的顺从。"

            这时,我看着那位朋友,只见他两眼泪花闪闪,嘴角有一抹甜蜜的微笑,头上有一轮爱情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