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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家一户的茅厕围墙齐胸高,蹲着是屏蔽,站起来就四面了望。当你呼地站起来,左邻右舍的茅厕中也有人呼地立起来时,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就隔山打牛地聊起大天来,甚至毫不忌讳地相互问起当天的吃食。不过,那种原始农业的生活离他很遥远了,他年纪轻轻就参加革命,打出来了,现在是用城市领导农村了。这样想着,便又浮想联翩地想到自己所在的农林牧业部,想到文化大革命,他瞟了一眼放在一边方凳上的《人民日报》,还想到老婆那张曾经俊俏但现在已经衰老的黄蜡蜡的瓜子脸。俊俏是过去的造型,衰老是现在的模样。不要说人,就是一个钢印,用久了也会把新鲜的模样变成模糊不堪的老样的。

        眼前又闪闪烁烁地浮现出米娜的形象,自己搂着她在周末舞会上舞来舞去。他还带着她去中南海跳过一回,那天的舞会上有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着实让这个身材娇小的米娜兴奋得满脸放光。对舞会上的回忆引发了全身的感觉,自己裸着男人巨大的身躯俯向娇小的女人的裸体。这时候,他的身体热烘烘地发放着男人的气息,同时也感到了女人的身体就在自己的身体下面,实体还没有接触,双方的热气已在相互熏蒸。他温和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趴下去,对方仰起光润的鸭蛋脸迎着他,终于,自己的身体压在了娇小的女人的身体上,他一点点把身体的重量放上去,掌握着对方能够承受的程度。对方的身体被激起柔软而又冲动不已的起伏蠕动,让他感到自己施加的男人的压迫是多么难以动摇和伟大,他听凭对方光润娇小的身体在自己巨大的身躯下像个小婴孩一样翻腾着,又像一条被抓在手中的泥鳅一样扭动着,所有这些奔腾不已的柔软撞击都让他铁牛一样结实的身躯舒服地承受着,他觉出男人根本的权利。然而,这些闪闪烁烁的回忆此时却显得模糊而破碎,像转快了的唱机中尖利变调的旋律一样,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始终像驱之不去的背景一样存在着,那就是米娜的现状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威胁?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这是很难用逻辑推衍的问题,因为没有更多的情况与资料,只有等待事态的进一步明朗。虽然自己一贯比较谨慎,但也还有一些书信来往和赠物留在米娜手中。他们会不会抄米娜的家?米娜懂不懂把这些东西销毁或藏匿起来?如果他们得到了那些书信,米娜在批斗的压力下又会怎么样?一系列非常烦人的问题困扰着他,烦人的问题不能清清楚楚地去想,只能任其模模糊糊地萦绕和存在。

        茫然的目光四处移动,居然发现卫生间的水管、暖气与墙角之间布着七八片巴掌大的蜘蛛网。仔细凝视,每张网上都缠缚着一两个小小的蚊虫。这么高的楼房,蜘蛛如何爬上来的?又如何知道这里有蚊虫可做食物?动物的食物链真是无孔不入地表现着。他沿着直上直下的水管搜寻蛛网的缔造者,发现它就在一旁的瓷砖墙上。那是一个看来很稀薄的小动物,中间的身体几乎若有若无,四下张开的脚爪像几根毛发一样吸附在墙上。他伸出中指轻轻一戳,就将它摁得不成样子了,再一看,墙上多了一点污斑,仅有一两个蜘蛛脚像毛发一样还在残缺不全地扭动着,表明这个微不足道的生命退出历史舞台前的最后一线挣扎。他不由得想到,在这样大的社会中,面临这样一场运动,米娜不过和这个小蜘蛛一样,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你很难顾及。这样想着,他止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听见范立贞忙叨叨地从卫生间门口走过,一边说:"怎么又开着门,臭全家呀?"一边把开着寸宽一条缝的门咚地推上了,听见她不饶人的脚步声下到楼下客厅后,卢铁汉伸手又将卫生间推开了窄窄的一条缝。这个娘们总是不知道他的规矩,这个卫生间四面无窗,只在高处墙角有一孔不大的抽风口,而有出气,必该有进气。照理说,卫生间的门下端应该有一个百叶窗式的进气口,有进有出才能将臭味拔出去,但这个卫生间的门却是严整的一块。面对着不合理的设计与制作,解决问题的惟一方法就是将门打开一条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小方凳上的牡丹牌香烟,抽出一支,划着了火柴。当浓重的烟气喷吐出来时,他抬头看了看抽风口,烟气并没有明显表现出向那里飘去的轨迹,他便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浓重的烟气终于弥漫了卫生间,那轻烟缭绕的存在,毕竟很辉煌地掩盖了不可见但又熏人的臭味。

        当卢铁汉完成了早晨一系列操作后,再次经过卫生间门口时,看见它还保持着他离开时有意为之的开缝寸宽的格局,便夹起文件袋,脚步很重地咚咚咚下了楼,穿过客厅走出大门,上了已经等在那里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司机早已把车掸得干干净净,当他坐上去时,能感到车身在自己的重量下微微下陷,也能感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一定的身份。当小轿车在公共汽车多、自行车多而小轿车稀少的街道上行驶时,这种身份的感觉正是革命的感觉。当风驰电掣的街景注释了这种革命的感觉之后,他来到了朴素而又庄严的农林牧业部大楼。他一如既往地踏上一级级大理石台阶,对站岗的军人略点头致意。

        他走入宽敞的大厅,发现迎面大影壁上的一幅根治海河的宣传画被覆盖上了一片大字报,大字报的题目是:《部领导为什么压制我们去北清大学参观取经?》《我们是做革命派,还是做保皇派?》《农林牧业部的文化大革命革什么?》。大字报前围拢了不少人。看到卢铁汉,秘书苏小钟转身迎了上来,这是一个黑瘦的年轻人,长得有些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黑黝黝的脸,黑黝黝的额头,一双聪明灵活的大眼睛,一脸广东人的喜笑颜开风貌。他走过来对卢铁汉说:"卢部长,您先上去吧,等一会儿我把有关大字报的情况向您汇报。"

        卢铁汉沉稳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电梯,在苏小钟那一贯忠诚乖觉的面孔上,卢铁汉隐隐读到了一丝不自然。

        第08章

        卢小龙常常苦恼于自己对环境的敏感,特别是回到家中,他尤其敏感,就像一个人想睡觉,却被迫睁着眼,或不得不听着嘈闹的声音。父亲上卫生间打开一条门缝的做法,他明白其意,也常常心怀感激。卫生间里只要有一丝父亲排泄的余味,他就迈不进去,就恶心得要呕吐。且不说排泄的臭味,就是父亲洗过澡,卫生间蒸气腾腾地充溢着父亲浓烈的体味,他同样迈不进去。在湿热的蒸气中,他甚至能够分辨出哪些味道发自父亲的头部,哪些味道发自父亲的腋下,哪些味道发自父亲的生殖器部位。他敏感父亲的气息对空间的粗暴占领。

        当父亲在客厅里和他谈话时,他同样感到父亲气息的压迫。父亲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喷吐的烟雾缭缭绕绕地将整个空间占满,这尤其显得粗暴。常常让他联想到老虎等凶猛动物总是用它们的气息,屎尿的气息、足迹的气息、全身散发的气息划出自己的领地。就连农村的一只狗都要一路走着一路迤迤沥沥地蹶起后腿在路边、树根、墙角、山坡拐弯处撒尿,那同样是布下它的气息,描绘出它的活动领域。不仅是烟味和父亲身上发出的气味描绘着父亲的统治范围,他的目光,他的手势,都描绘出父亲的威力所在。

        父亲比他魁梧高大得多,身体也比他强硬得多,这都是父亲在他心目中"残暴"的原因。父亲威严的仪表,总像他的身躯一样高大而粗壮地矗立在面前,压迫着他,让他感到呼吸的困难。父亲的地位,父亲的社会经验,父亲的工作能力,包括他用红蓝铅笔批阅文件时的首长气派,上小轿车时的从容风度,都是儿子心中的统治者形象。那一晚,他看到自己暗恋的老师米娜也投入父亲的怀抱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屈辱。父亲掠夺了儿子的世界,这大概是造成世界上最深刻仇恨的原因之一。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十岁时跟随父亲一同去澡堂洗浴的情景。那时,家中还没有可以洗浴的卫生间,这种情景每周都要发生。父亲粗红高壮,他白瘦细小。父亲的生殖器黑红长大,自己的生殖器像个小猪尾巴。这种对比总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自卑与敌视,他希望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超过父亲,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男人的身躯和男人的标志永远都不可能超过父亲时,自卑不能消失,仇视便也不能消失。失败者总是在心中累积着屈辱与仇恨。

        他一生下来,就被父亲扔在了山村的老家中。父亲去干革命打天下、风光自己,儿子却嚼着红薯秧子在土炕上爬大。解放好几年了,他十岁时才被父亲从老家领回来。他一身土里土气的补丁衣服,跟在父亲身后怯巴巴地迈进北京城。那时,除了看见父亲的高大背影之外,他还看到一个白亮刺眼的世界。他以后再没有看到比当时父亲的背影更高大的事物了,那真是顶天立地难以仰视。他以后也再没有看到比当时更晃眼的风光了,第一眼的北京让他知道了世界之大。他渐渐懂事了,便有了对父亲的怨恨。怨恨父亲从小把他扔在山沟里吃糠咽菜,没有长成个好身架。也怨恨父亲没有好好照料母亲,使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因难产死去。现在这个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叫妈妈的继母,是卢小龙的生母死去不到半年就被父亲娶过来的。听说原来是秧歌剧团的演员,早就和父亲认识。

        面对这个女人,卢小龙更加感到家中的气息是多么不可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