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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个女人倒没有十分虐待过他,但也从没有喜欢过他。他看着她一天天的衰老,干干瘦瘦的,直直立立的,没有水分的脸上刻着一些让你绝对不愿阅读的皱纹。她的手伸出来,连同手腕,都给你一个毫无水分的干硬感觉。她极其热衷于父亲部里的工作,喜欢给父亲出谋划策,千方百计去认识和联络父亲的同事与下属,当父亲冷冷地瞥瞥眼对她有所批评时,她不羞不恼,也不当回事。批评归批评,父亲还是常和她说说部里的事情,晚饭也总是尽量回家吃,接受着她汤汤水水、碗碗碟碟的照顾,却从不携带夫人参加任何活动。无论是节日联欢,还是看戏看电影,他通常是把票留在家中,自己单独行动。这位继母似乎也习惯了,从不干涉父亲节假日的活动,在家中称王称霸已经使她感到满足。她也有自己的班上,在北京京剧团当党总支副书记,不过是挂名的虚职而已。

        如果是继母进了卫生间,无论是排泄还是洗浴,卢小龙尤其不愿继承其空间。无论隔多长时间,他也不愿意进去。除非家中又有其他人,或弟弟、或妹妹、或保姆用过后,他才会随后使用。他厌恶她的气味,虽然她的气味并不像父亲那样强烈,却更让他反感。他常常想象自己生母的样子,那年头很少照相,留下的几张照片,只能看出生母长得很秀气。上帝不知道如何铸造了他卢小龙这个生命,他汇集了什么样的遗传?他的敏感,他的洁癖,他的自尊,他要出人头地的好强,他的沉默寡言,有多少来自父母的血液?有多少来自山村里的吃糠咽菜?

        当然,这个家庭也有他接受的成分,如果没有这些成分,回到这个家真要痛苦死了。他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长得白白胖胖,老老实实。从他十岁那年来到北京,兄弟俩就同住一屋。两个人的气息相互浸染,没有什么大的隔阂。只不过弟弟比他还要沉默寡言,常常让家里人觉不出他的存在。他一个人可以坐在那里写他的字,画他的画,装他的航模,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和弟弟既没有什么敌对,也没有什么交流。倒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卢小慧,现在北京女子实验中学上初二,是卢小龙最亲切的谈话对象。这也是最近的一年卢小龙才明白的事情,自己住校后还愿意每周回家,不仅是因为想改善伙食,更大的原因是想和妹妹说话。

        家中惟有妹妹既不畏惧父亲,也不忌惮母亲。她最小,可某种意义上她在家中最大。她常常以她特有的聪明为父母排忧解难,一锤定音。昨天晚上在客厅里父亲讲到,看来文化大革命也会波及到部里,他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全家人面对着共同的利益,连卢小龙也在认真的思索。妹妹卢小慧却说出了一句了断一切的明白话:"预先担心也没有用,走着看就是了。"父亲说:"这次运动看来主要是整党内,特别是整党内领导干部。"卢小慧便又给了一句:"中国当部长的有的是,没别人的活路,就没你的活路,有别人的活路,就有你的活路。"父亲仰在沙发上思索着,高大的额头下双眼露出领悟的目光。

        和父亲谈话结束之后,妹妹跑到卢小龙房间,两人之间有过一段对卢小龙一生都影响重大的对话。

        妹妹先是问:"哥哥,听说你们学校把米娜打成反革命流氓犯了?"卢小龙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的事?"卢小慧回头看了一下,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隔着黄亮的台灯光看着卢小龙说:"你知道吗,她和……"说到这里,她又回头看了看房门。卢小龙知道妹妹往下要说的两个字是"爸爸",便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卢小慧垂下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挺同情她的。"卢小龙看着她,妹妹长着一张很好看的圆圆脸,两个眼睛特别大,宽宽的额头像父亲又不像父亲,显得很有福气,从她的相貌中一点都看不出继母的痕迹。妹妹又说:"我也挺同情爸爸的。"妹妹的话让卢小龙有些惊讶。

        卢小慧眨了眨眼,垂下眼睫毛很好看的大眼睛,停了一会儿,对卢小龙说:"哥哥,现在是你的机会。"卢小龙问:"什么?"卢小慧说:"文化大革命是你的机会。"卢小龙又问:"为什么?"卢小慧说:"你里里外外都是受压的,文化大革命就是给你这样受压的人提供翻身的机会。"{  4020.cn  }

        卢小龙一瞬间感到浑身受到雷击一般,他吃惊地看着妹妹,妹妹也用一双大大的聪明的眼睛凝视着他。妹妹的目光表明,她完全知道卢小龙在家里家外所处的受压抑的状态:他总是沉默寡言,总是有所压抑,总是埋藏着强烈的好强心,又总是不甘于默默无闻和地位卑下。卢小龙略垂下眼,不做解释地笑了一下。

        卢小慧在台灯光下凝视着他,说道:"哥哥,一般人可能都以为你不爱说话,特别窝囊,以为你怯懦,其实,你最大的特点就是敢于行动。"卢小龙以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心情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妹妹,他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人如此了解他。

        卢小慧又说:"一个男人最优秀的品质就是敢于行动。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最让人讨厌。"卢小龙思索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拿着手中的红蓝铅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惊叹号。

        从这一天起,卢小龙每天晚上睡觉前想得最多的是两个主题。一个,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如何才能出类拔萃。另一个,就是那天在日月坛公园水池边遇到的那个激起他神往和冲动的姑娘。他不能断定她的年龄,也许十七八岁,可能再大一点。她如此明媚的美丽,让他想到了古代对美人的各种描述,想到了"倾城倾国"这几个字。当想到自己也许没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女性时,他的喉头就一阵阵揪紧。他给对方杜撰了种种身份和故事,最好是她的父母相继被打倒,她被迫流落街头,他因为革命的成功而成为伟大人物,他保护了她和她的全家,她感激涕零地投入他的怀抱。每个故事都很曲折,最终都以他英雄般的获得她的爱情而结束。

        曲折的故事激发了他持久而强烈的冲动,当这种冲动在栩栩如生的想象中被激发到如饥如渴的程度时,他只能用手淫来解决问题。

        第09章

        马胜利以前并不知道李黛玉的父亲是北清大学的哲学系教授。当他今天在大学校园中遇到李黛玉时,颇有些意外的惊喜。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自觉身材无比宽大地立在那里,问李黛玉:"你家就是北清大学的,我怎么不知道?"李黛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马胜利说:"我以前怎么没在北清大学遇到过你?"李黛玉低声说:"我很少出门。"马胜利说:"这很好。"李黛玉说:"怎么?"马胜利说:"你家在北清大学,这太好了。"

        李黛玉抬眼看了看他,脸一下子涨红了。马胜利看着眼前这个纤细文静、略有点神经质的女孩,体内止不住抖起一阵冲动。他觉得自己像一堵宽大的墙,守在足球大门前,可以将李黛玉这样软乎乎的皮球一个又一个搂接在怀里,供他捏揉。

        还是两年前,在北清中学时,他和李黛玉之间发生过一个小小的故事。

        那天练铁饼,他眼里落进了一粒粗沙,趴在洗碗房的水龙头前拼命地冲洗,就是冲不出来,急得直跺脚。李黛玉正好过来洗碗,看见他红肿着眼睛,问:"怎么了?"他说:"迷眼了。"李黛玉说:"不能瞎揉,我来帮你弄。"随后跑回宿舍拿来点药棉,在水龙头上弄湿、捏干,翻起马胜利的眼皮,轻轻一点就把沙子粘了出来。李黛玉说:"不疼了吧?你看,沙子在这儿呢。"马胜利看到了李黛玉手中的棉花上有一粒黑色的粗沙,揉揉眼笑了。那双纤细温柔的手翻动自己眼皮时的感觉常常让他回味无穷,从那一刻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高一的女生。当时曾那么近地站在一起,闻着她身上泛出的淡淡的藕香,一股十分有力的冲动漾上来,他真想把对方搂过来啃个遍。

        有过那次小小的来往,他们之间就有了一点情分。李黛玉除了帮他翻眼皮那一刻显得自然大方以外,别的时候总是拘谨局促,动不动就脸红,就像此刻一样。马胜利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每次见到她时也不够磊落大方。现在,立身于北清大学的人山人海中,他一瞬间就找到了正义凛然的新角色,这个新角色那天在日月坛公园领导批斗坏分子时,就在对李黛玉的训导中萌芽了。他显得对李黛玉的局促毫无知觉,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训导道:"你一定要紧跟文化大革命形势,彻底克服自己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情调,要一切为了革命。"当他这样振振有辞地训话时,他的新感觉实在是大方有力的,对方的神情也比较自然了。

        马胜利挥手指着人群密集的大字报区说道:"今天你就不要上学了,反正中学也停课闹革命了,就在北清大学参观学习文化大革命吧,北清大学今天召开批斗大会。"李黛玉垂着头声音很低地说:"我知道。"她的神情显出一种难言的困难来。马胜利虎视眈眈地问:"你不敢参加?"李黛玉没有说话。马胜利问:"你这个人怎么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像造反派?要敢想敢说敢干,敢革命敢造反。"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向我看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说吧──有什么话!"李黛玉两手捏着白衬衫的一角,怯怯地说道:"我爸爸也是批斗对象。"马胜利眼睛一亮,问:"是一类还是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