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首长一样微皱着眉头指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执行《十六条》。好,走吧。"
红卫兵架着李黛玉的父母踏响着楼梯下楼去了。 马胜利背着手瞄了一眼李黛玉,转过目光很有首长气派地问了一句:"你今天还去批判大会现场吗? "李黛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她像一片可怜的柳叶一样,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马胜利背着手在书堆旁来回踱了几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 觉得自己像门一样宽阔的身体足可以将李黛玉整个装进来。他真喜欢自己万分强大、 对方十分弱小的感觉。李黛玉领口露出的纤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锁骨让他觉得十分动人, 那零乱的、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更惹人怜爱。他说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听广播吧。 "他指了指窗户,"你家离操场不远,操场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 "说着,他从书堆里拣起一本名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小薄书来,看了看, 很权威地说道,"这本书可以保留,"便撂到书架上,转身背着双手迈着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瘫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资,逃离了这个反革命家庭。现在,狼藉不堪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胜利刚才下楼时把碰锁很重地撞上了。 在这个"洞穴"里,她有气无力地喘着,粘热的汗水粘着衣服、裤子。 窗外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批判大会的口号声。这些声音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强烈,直射进屋里, 所有的墙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鸣这个声音。听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 从点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几十个人,都是这两天红卫兵破四旧中新揪出来的。
知道不是专门批判父母两个人,李黛玉心中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力。然而, 一下午不停于耳的"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声始终在打击着她。傍晚时分,大会结束了,久久不见父母亲回来,李黛玉几乎要崩溃了。
终于,听到一片嘈闹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她扶着墙, 急忙穿过走廊去开门。一群红卫兵将父母押送了回来。看到父母的样子,李黛玉惊骇得浑身哆嗦。父亲和母亲都被剃成了阴阳头,那一半白光光的头皮、一半花白的头发, 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样。
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灿灿的头皮十分难看, 剩下一小半花白的头发像鬼毛一样披在头上,让你不敢正视。 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马胜利没有来, 押送父母的是中午来抄家的那群红卫兵。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红卫兵长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窝的广东人模样, 他说:"这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剃的,我们今天全是文斗。"说罢,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来。母亲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 两眼发呆。父亲捂着脸仰靠在椅背上。屋里死一样寂静,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话。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想明白了, 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两瓶安眠药。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这时突然醒来, 在枕头上欠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李浩然说:"我睡不着,吃两片药。"茹珍一下从床上硬撑着坐起来,蓬松着半边头发有气无力地、 又是认真地说道:"你可不能自绝于人民。"李浩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知道, 畏罪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
茹珍前倾着身子,两眼浑浊地坐着,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脚呆呆地停了一会儿, 说道:"你为什么拿出两瓶安眠药?"李浩然把安眠药又都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说道:"顺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床单,似乎在使自己清醒。 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着丈夫说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说:"有一点。明天开始, 每个系轮流批斗,确实觉得有点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说道:"受不了也得受, "她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趾走了一会儿神,又躺下了,说:"你可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 "李浩然说:"我知道,那样会连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闭上眼, 说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看到妻子已经睡熟,李浩然又拉开床头柜,轻轻拿出那两瓶安眠药, 走到书房,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眼前小山一样的书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平静。 似乎从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脱。他拿出一摞稿纸,垫在大腿上写起来。 他先写了一份给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认罪书",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龄的反革命照片多年, 就是为了准备迎接反革命复辟。他特别说明, 这是为了到时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个凭证。他还说明,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与茹珍无关, 因为茹珍与他的政治立场一贯不一样。他在最后写到:"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杀。 广大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
"认罪书"写完了,他又写了一封给妻子茹珍的信: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 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多少年来,它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苦恼。我也知道,这于你也是件不幸的事情。 我们两个本该及早分道扬镳,但却一错再错,错到今天。几十年来,你从没有真正理解过我,也不愿意理解我,而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你。我们天生的秉性就合不来。 当然,在政治上我们的看法也经常不一样。多少年来, 我觉得受到的最大压迫就是家庭的压迫,我常常为此苦恼。然而,为了黛黛,我迁就了你。当然,你也迁就了我。 如果有来世,我想我还愿意遇到你、认识你,但是我们绝不要再做恋人和夫妻。
"这么多年,应该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却在对不起你。 因为我敷衍了你几十年,这无疑是我的极大罪过。今天承认这一点,对我是一种解脱。作为一个男人, 我这一生软弱到极点,我从未向你表露过我的真性情。 特别是当你婚后将你得意的计谋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不可原谅了。现在看来, 我和我的第一个恋人张薇才是应该走到一起的。想不到你把她给我的接连几封来信都藏匿起来。我以为她离开欧洲去美国,完全忘记了我;后来才得知,这是你欺骗我的一个阴谋。 我是在失恋的痛苦中与你结合的,这原本已是我的不幸。你若将事实始终对我隐瞒到底, 我也会获得一种平静。然而,你却因为得意将这一阴谋泄露给我,以为这是令人嬉笑的往事, 这不啻往我心中扎了一刀。那天,你得意地放怀而笑,我却浑身发冷。在你得意的笑容中, 我看到了你的冷酷和自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我们的婚姻。然而,我为黛黛忍受着。当然,后来也因为回国后的政治环境,尤其要忍受。
"你以为世界是你眼里看到的那个样子, 其实你从来没有理解过你以外的世界,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两个人走到一起意味着什么。婚姻是一种契约, 这个契约从一开始就要以双方的诚实及心甘情愿做基础。当你玩弄了欺骗之后, 这个婚姻对我们已经失去了意义。当我今天因为政治而畏罪自杀,既是为了逃离政治的压力, 也是为了逃离家庭的压力。
"告诉你这个真实的心理,可能是很残酷的。然而, 如果我一生都用假象作为对你欺骗行为的报复,是更残酷的。你只欺骗了我两年,便向我坦白了你的欺骗, 而我却欺骗了你一生,直到这时才向你坦白,相比之下,我比你更虚伪。 我们相处了几十年,在分手之际,我把真话说出来,顿感如释重负。 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过去的欺骗,也原谅我此时的坦白。我憎恨我的软弱,憎恨我的虚伪,憎恨我的敷衍, 以为这样能够照顾好我的黛黛,然而,我们并没有给黛黛带来好运。
"最后,我对你还有一个欺骗,那就是我在政治上的反革命罪行, 是我将那张反革命画报隐藏在大衣柜门里边。我知道你和我的政治立场一贯不同, 你在政治上是始终要求进步的,我无法拉拢你,便想,什么时候反革命复辟了,有了这个凭证, 就可以对国民党表示效忠。那时候,我政治上翻身了,再和你离婚, 在婚姻上也解放了。现在看来,这一举两得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了。
"我的大势已去,只好以一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理想活下去,能够活得好。希望黛黛以后嫁给一个出身红五类的人,嫁给一个工农兵, 这是我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惟一愿望。
"仅此永别。李浩然"
信写完了,他看了看,觉得眼睛有些潮湿。 他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简短的纸条:"茹珍,我走了。将我的认罪书交给他们, 倘若他们不相信反革命画报一事与你无关,继续批斗你,你可以将我给你的信也交给他们,那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你了。 我想到东周列国里'赵氏托孤'的故事了,在危难中,一个人去死容易,带活孤儿难, 现在我就去做这件容易的事,你带着黛黛好好活下去。这张纸条看后立刻销毁。至嘱。 李浩然"
他把"认罪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信封上写上了"呈交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又将给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个雪白的信封里,上边写着"吾妻茹珍收",然后,将最后写就的纸条用曲别针别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