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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把这些都做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在茶杯里倒了水,打开安眠药瓶,  将两瓶安眠药倒在一张稿纸上,一撮一撮放在嘴里吞服着,直到全部服尽。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与退路了,他的心情极其笃定、踏实。  他决定将住了十几年的家看一看,也决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儿。

        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  的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  写字台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  两个木扶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壁立在面前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罢,海德格尔也罢,  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  那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  油渍浸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茹珍的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子的屏风,  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  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枕头里,两个手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有头发,  那一半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蜴。  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为了茹珍及时发现,  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  想到就要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  他拿起床脚卷成一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  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  还要轮换着上一个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  他甚至怀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阴阳头时,  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  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  从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  心中升起无限感慨。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  对门就是黛黛的小屋。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  女儿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  他第一次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  像小猫大小的生命今天长成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  将手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  小篷顶罩在了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他把小推车放到女儿的床前,  那由绿叶衬托着红玫瑰组成图案的小车篷顶,让你想到下面坐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女儿又滑动了一下身体,  向靠窗的方向转过头去。搭在写字台上的那只手悬放着,显得很不舒服。  他轻轻拿起这只手,将它放好。这只手比较纤瘦,有些湿热,正是这手与手的血肉接触,  让他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生命的关系,也便想到了自己写给茹珍的信,  想到自己给女儿带来的不幸。

        他关上台灯,轻轻往外走。女儿的房间背对着月光,屋里显得很暗。  他想了想,又回过身将台灯轻轻打开。他记起了女儿从小睡觉就胆小怕黑,  今天晚上就让她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门,走了出来,又回到书房里,眼前一片云雾飘摇。  他赶紧走到沙发上坐下,面对与他头一般高的书山,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他让自己坐端正,坐舒服,  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将自己超度往极乐世界。

        第30章

        栗子胡同一号院内院的主人一大早就被粗重的拍打门环的声音所惊醒,打开院门,冲进来臂戴红袖章的一男一女,  他们一拍自己左臂上的红袖章说道:"我们是北清大学红卫兵,今天到你们家里破四旧。现在家里只许进人,不许出人,  把全家人都集中到一个屋子,家里的东西一律不许转移、藏匿和销毁。一会儿大队人马就过来搜查。"说着,他们一个在院门口、一个在当院站定,  两个人的红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是毛泽东的笔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北房是三间,门在中间,一进门便是客厅,  客厅各有一门通左右两间。靠西的一间住着这家的男主人鲁湘岭,是一位年已六旬的作家,靠东的一间住着女主人方可人,40多岁,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  西北角的耳房是厕所,东北角的耳房是贮藏室。东西厢房各是三间,也是中间开门,进门堂屋,  左右各有一门通两边屋子。西厢房堂屋左右的两间屋子住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大女儿叫鲁敏,在天津南开大学上一年级。二女儿叫鲁继敏,在北京上中学,高二。  东厢房两边的屋子里住着三女儿鲁续敏和最小的小女儿鲁敏敏。鲁续敏上初三,鲁敏敏上初一。南边,中间大门占去了一间屋子的宽度,左右各一间房,西边是厨房,东边是放煤、  放菜、放自行车的空房。靠厨房的西南角是一个露天的水池,是一家人洗墩布、  洗脏物的地方。厨房及卫生间都各有水龙头。靠放煤、放菜的空房的东南角上,  又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堆放着许多杂物。院子是青砖地面,  四边的房子都有高出地面的水泥阶,屋里也是水泥地面,青砖墙和红木门窗显得雍容、整洁。

        大女儿鲁敏在天津上大学,其余三个女儿在北京上中学,也大多住校,  周末才回家团聚。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无所谓周末不周末了,  四个女儿昨天晚上正好聚到家中,今天一大早便面临着被抄家的局势。一家人很快聚到了北房正屋的客厅里。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女孩,有的年龄还和他们相当,  立刻有了不同的感觉。原准备抄的是写过很多资产阶级文学作品的作家,  及至他的女儿们一出现,  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面对的是几个大中学生及他们的父母构成的家庭,敌我气氛显得不浓了。男的红卫兵长下巴,厚嘴唇,剃着马桶盖一样的头,  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四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出来的刚刚起床的女孩,他站到了院门口。  女的红卫兵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矮个子,和男红卫兵一样穿着褪色的旧军装,  看到左右厢房出来四个同时代的女孩,也减了几分革命的锐气,退到院门口站住,  和自己的同伴低语道:"他们家四个女孩,有一个看袖章是南开大学的红卫兵。  "厚嘴唇的男红卫兵点点头,他刚才也看见那个年龄最大的女孩衣服上别着红卫兵袖章,  只是没有看清"红卫兵"三个大字下面的那行小字。

        一家六口人在客厅里坐下了,看了看站在院门口的守卫者,便敞着房门,  在对方的监视下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父亲鲁湘岭居中坐在一张低矮宽大的沙发式木椅里,光滑的木扶手、木椅座及木椅背给人以夏天的凉爽,也随时使鲁湘岭觉出屁股的瘦削。他照例斜倚着身子,使屁股不被硌得那么疼。他说:"待会儿他们就来抄家,  咱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敞开的内院门使他的目光穿过自家亮晃晃的小院直看到大院的两重门,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里任何人出进,视线都可以直达这间客厅。  妻子方可人坐在他的左边,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有什么权力抄我们的家?  你们不都是红卫兵吗?"

        四个女儿在学校都加入了红卫兵,但都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大女儿鲁敏是四姐妹中最矮最胖的,一点不像出身于文化人家庭,  倒像工农出身的,她在家中一贯的戏语是属于"母党"的,今天也自然而然地坐在母亲身旁。她说:"红卫兵想抄谁家都可以。""那不对吧?"母亲迟疑地说道,  "那你们也可以去抄别人家了?"鲁敏说:"谁家有问题,我们当然也可以去抄。"

        二女儿鲁继敏今天也是很自然地坐在了父亲的旁边,在这个家庭中,  她总是扮演着"父党"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