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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她比姐姐高,也没有姐姐那么胖,显得很健美。这时,  她对爸爸说道:"北清大学红卫兵可以来抄你。"母亲问:"为什么?  "鲁继敏说:"北清大学前段时间有人贴了批判爸爸的大字报。""批判什么?  "鲁湘岭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紧张,鲁继敏接着说道:"就是批判你写的《彷徨三部曲》。  "做父亲的一下垂下眼不说话了,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转脸看着丈夫,  也没话了: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事态,使她完全可以想象,  一部旧时代的旧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资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们没早一点告诉爸爸妈妈?"鲁继敏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是身体不好吗?  本来以为批判一阵也就过去了。"

        挨着大女儿坐的是三女儿鲁续敏,像等差数列一样,她比鲁继敏又高了一些,  苗条一些,一个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党,也不是母党,从小就既不偏袒父亲,  也不偏袒母亲,因此既不得到父亲的偏袒,也不得到母亲的偏袒,  常常一个人在外面活动。这时,她甩了一下短发说道:"只要上了大字报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要被抄家,我们学校就是。"

        四女儿鲁敏敏站在二女儿鲁继敏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敏面对面。  她更高一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  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  就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敏这时说道:"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  先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上的玻璃都下掉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子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  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点、八点处有两个黑洞,是插钥匙、  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  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色图案,前些日子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  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色的木框显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敏问:"破得彻底吗?  "二女儿鲁继敏说道:"我和敏敏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头笔架都给砸碎了。"鲁敏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  做父亲的屁股一定是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身体向前滑落一截,用拳头撑着一侧脸颊说道:"今天让他们破吧,  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腿,很认真地说道:"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处理掉,这样就主动了。  "父亲越发向前滑落着身子,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头,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容易下决心。"

        母亲看到大女儿军绿色的衣服上还别着红卫兵袖章,  便说:"我看见他们刚才看见你的袖章后,态度就好一些了。"她问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的袖章呢?  "两人回答:"在房间里呢。"母亲挥手道:"你们去把它都戴上。  "鲁敏敏噘着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意思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厉害。  母亲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大女儿说道:"你们南开大学红卫兵不是也挺有名的吗?  "鲁敏敦厚地看着眼前,说:"那我们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说我们和北清大学红卫兵又没什么关系。"方可人眼睛一亮,  看着小女儿道:"卢小龙的妹妹不是你们实验女中红卫兵的头吗?你不是和她挺熟吗?"鲁敏敏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姐鲁继敏的椅子站着,  轻轻踢着地面,说:"人家卢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当上红卫兵的头,  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组,是反出来的。"

        全家人寂寞了一会儿,觉出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红卫兵地位的高低和重要性。母亲说:"咱家要是出个卢小龙,就没人敢来抄家了。"鲁敏敏依然低着头踢着地面,说:"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吗?"母亲双手拍膝叹了口气,  想到了出版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显得忧心忡忡了。  父亲这时将几乎平躺的身体撑起来坐直,双肘撑腿说了一句:"我真不该写那么多书。"全家人一时无语,  他低着头身子前倾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那些书越想越有问题,他们不抄,  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过去写的书全部销毁。如果允许我发一个声明的话,  我要向全国读者道歉,希望他们把我的书都销毁。"他长叹了一口气,"那些东西写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哇。"

        母亲想了想,看着女儿们说道:"你们还是把袖章戴上吧,这样好一些。  "除了鲁敏,三个女儿都晃着身子出了客厅。院门口守卫的两个学生问:"你们想干什么?"四女儿鲁敏敏瞟了他们一眼,"戴上我们的袖章。"不一会儿,  姐妹三人一边在袖子上别着红卫兵袖章,一边走出两边厢房回到客厅。  两个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有些焦灼地来回踱着步,看着大门外的动静。

        当四个女儿都臂戴红卫兵袖章坐在两侧时,屋里的气氛顿时发生了变化。  鲁湘岭觉得气氛光明了,雄壮了,红袖章就像红旗一样有力量。  方可人也觉得比较乐观了,她摘下眼镜用手搓了搓脸,笑着说道:"咱们家有四个红卫兵呢,革命家庭。  "二女儿鲁继敏说:"爸爸千万别出问题,爸爸要是出了问题,我们就都戴不成红袖章了。"母亲说:"你爸爸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革命的。  "鲁湘岭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走到门口时,看到院门口站的红卫兵,又转身走回来,说道:"看来,我的革命难一点。"他坐下了。

        二女儿拿过父亲的手轻轻摩挲着,摩挲了两下,  说道:"咱们那天自己破四旧,还有什么东西没清除?"父亲说:"还有一些日记、笔记和书信,  当时不都翻看过了吗?"鲁继敏有些担忧地说:"就怕翻得不仔细。  "大女儿握住母亲的手背晃了晃,说:"咱们的贮藏室清查过吗?我记得那里堆了好多旧报纸、旧杂志。  "母亲回答:"没有来得及翻,他们要翻出来,就都处理了算了。你爸爸过去什么都要留,  什么《文艺报》啦,《人民文学》啦,《红旗》杂志啦,还有一年一年的报纸,  说那都是历史资料。屋里堆得满满的,动都动不了。"

        做父亲的突然想起什么,一下把身子坐起来,说道,  "我的写字台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与陆定一合影的照片。"陆定一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先被打倒的彭、罗、陆、  杨中的一员,这件事立刻使一家人极为紧张。二女儿鲁继敏说:"我们那天怎么没发现?"父亲说:"桌上放着砚台、笔筒,不太容易注意到。"鲁继敏看了看门外,  两个红卫兵背靠院门站着,她对鲁敏敏说:"快进爸爸房间,  把照片从玻璃板底下拿出来,他们看不见你。"

        鲁敏敏探头看看院门,又往后靠了靠,觉出自己可以行动的角度,  她贴着墙壁移到父亲房间的门口。大女儿鲁敏斜着看见父亲房间的大玻璃窗了,  便压低声说道:"弯下腰过去。"鲁敏敏一进父亲的房间,便弯下腰来到父亲的写字台旁。  写字台贴窗放着,为了躲避红卫兵的视线,她弯着腰用比桌子还低的高度移到写字台里端,  蹲在那里,用手撬起了玻璃板。因为慌张,玻璃板上的砚台倾流出墨汁来,  墨汁流了一玻璃板,又沿着桌子流下来。外屋能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人都十分紧张,  又必须顾及着院门口的监视目光,鲁敏敏蹲在那里往外抽着照片。因为时间长了,  照片粘在了玻璃板上,她用力撕着。照片撕下来后,还有一点残迹留在玻璃板上,她用力抠着。

        这时,大院门一片嘈杂,一群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大学生气汹汹地冲了进来,  拥上台阶,进了小院门。为首的正是那天在墙上贴最新动态的马胜利。  这边鲁敏赶紧压低声叫道:"敏敏,快回来。"鲁敏敏立刻放下玻璃板,因为动作仓促,  玻璃板砰地一声落回桌子,发出碎裂的声响。鲁敏敏连忙猫腰出来,贴墙站在原来的位置,  同时把那张四寸的照片对折又对折,塞到了裤兜里。

        她探头看了看,那群学生正在院门口听那两个打前站的汇报,  便回头看了看墨汁流溢的写字台,立刻迅捷地贴墙进到爸爸房间里,  抄起一块白毛巾蹲下身擦着写字台上的墨迹,一边擦一边探头观看院里的动静。看到那群人朝客厅涌进来,  她赶紧将毛巾扔到墙角,一猫腰出了房门,依然背靠墙站在自己的位置。

        马胜利现在觉得自己的斗争水平极大提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真是"革命群众吼一吼,能让大地抖三抖",过去扔铁饼也没有现在这样精神抖擞。  听说李黛玉的父亲自杀了,他更加觉得李黛玉需要他的照顾。  他在懵懵懂懂中觉得这是自己的又一个胜利。就好像水中捞虾一样,虾在手中跳着,其实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李黛玉现在就有点像他掌中一只可爱的小虾。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革命创造力火山一样喷发了。他已经查清楚了,  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作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鲁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