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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过去这么多年不知底细,  一旦要打倒这个趾高气扬的作家也十分容易。他是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副总勤务员,  既可以在北清大学叱咤风云,也可以管得宽一点,将手伸向全国。  他让北清大学中文系的红卫兵分站写了一些批判鲁湘岭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立刻就被转抄到其他大学,  成了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又一个新消息。现在,他亲自带领一批红卫兵到栗子胡同破四旧,  抄鲁湘岭的家。他还灵机一动,  以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国发出了"建造红海洋"的革命倡议。与此同时,  北京航空学院"红旗红卫兵兵团"也发出了相同的倡议:就是将所有的街道、机关、厂矿、学校的围墙都涂成红颜色,  要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今天出动,他负有双重任务:建造红海洋和抄鲁湘岭的家。

        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新街口。在他的指挥下,  上百个红卫兵开始用红油漆涂刷这一带商店林立的街面,同时,  他领着两个红卫兵率先冲进栗子胡同一号院,留下他们看守,准备大队人马完成了创造红海洋样板街的任务之后,  便来抄家。

        一群人拿起刷子将红漆一道一道刷在店铺两边的墙上,真是畅快淋漓,  每一刷刷下去都立竿见影。副食店、菜店、百货店、钟表铺、新华书店、  药店的人纷纷拥到门口,用一种又胆战心惊又兴奋的神情看着他们,无一例外地对他们表示坚决支持。  他们刷了几块红得彻底的墙,这便是样板,然后,拿着油漆将其余每一道墙都刷上几道,用油漆刷指着各店铺的营业员们说:"我们已经做了示范,  你们要把自己门口的墙壁刷红。"说着,便把创造红海洋的传单贴在店铺的门上及水泥电线杆上。  当一二十桶油漆都刷空之后,他们把空油漆桶东倒西歪地撂到店铺门口,骑上自行车、  三轮平板车,一阵洪流似地卷进栗子胡同一号院。  坐在大门口的四大爷冲马胜利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他也便对四大爷非常客气地点点头,说了一句:"我们来破四旧。  "一群人冲进内院。{  4020.cn  }

        马胜利雄赳赳地踏进客厅。当他看到一家六个人中四个女儿都戴着红卫兵袖章时,这个阵势有点意想之外。四个女儿除了老大矮胖些以外,其他三个都是漂亮女孩,  这对他也有一种隐藏在红卫兵袖章下的压力。靠左手站的最高挑的女孩,  那天打过一个照面,她显得最小,也最俊。马胜利今天才发现,她的嘴唇一点不厚,  那天觉得她厚嘴唇是一个错觉。她略低着头,目光上挑看着他,似乎还在无声的不满之中。

        马胜利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副总勤务员的气派说道:"你们一家六口人是吧?"母亲方可人说:"是,都在这里。"马胜利问:"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大女儿鲁敏开口道:"你可以讲一讲。"马胜利挥了一下手,上来几个红卫兵拿着浆糊桶在客厅的墙上刷开了,  一会儿就贴满了十来张黄色的大字报纸。这是北清大学批判鲁湘岭的一份大字报,题目是:"鲁湘岭为哪个阶级彷徨?"大字报大大的题目用红笔勾画着,  大字报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用大一号的字书写着,大字报的最后几句话是:"彻底揭露反动文人鲁湘岭的反动真面目,抡起革命千钧棒,将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马胜利挥手一指,"看见了吧?"

        全家人惊恐地不安地看着墙上的大字报,  马胜利觉出了革命舆论是革命行动的先行官的道理,他说:"你们现在先到院子里站着,我们要开始抄家了。  "看见一家人有些迟疑,他说:"你们放心,金钱衣物我们分毫不取,我们要搜查的是封资修、  反革命四旧。"他打量了一下四个戴着红袖章的女孩,  看到她们被大字报打蔫的样子,心里生出冷笑。苗条的四女儿那张微黑发亮的俊脸上无可奈何的样子,  让他再一次将她和李黛玉做了比较。看着她,他也找到了面对李黛玉时同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实在好。

        想到她们将会因为今天的革命行动而在明天丧失戴红袖章的权利,  他就有一种在北清中学抽打米娜的快感,这也是自己过去杀鸡时获得过的快感。将鸡头翻过来,  掖在反剪在一起的翅膀里{  4020.cn  },露出鸡脖子,拿起剪刀,几下就剪断了鸡的气管、血管。  看着鸡血汩汩汩地往外流,流满一碗。鸡在手中不时扑腾着,他牢牢抓住不放,  鸡垂死挣扎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鸡的双脚,高提起来,更有力地控制住它,  听凭它在手中做用力的挣扎,这时,你能感到鸡的痉挛。鸡挺起来做最后的挣扎,  喉咙便汩汩冒出带气泡的鲜血,每挣扎一下,冒一咕噜血泡,最后便直挺挺不动了。这时,  你把鸡撂在地上,它还会扑腾一两下,而后就在点点滴滴的血迹中一动不动了。

        马胜利知道,今天不便于打人,也不需要打人。然而,他非常想有这个享受,  就是上去将四个女孩的袖章都拽下来。如果他此时有这个权力,那绝对是很痛快的事情。看着高高挑挑的最小的姑娘低头垂眼地从眼前走到院子里,  他感到非常解气:你那天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不由得"哼"了一声。  对方扭过头瞟了他一下,那一瞟又让你感觉她的嘴唇很厚,眼睛很大。马胜利冷冷地笑了。

        各屋的翻箱倒柜同时开始,一家六口人站在院子中央。  马胜利也背着手来到院子里,拿着皮带的手向四面发布着指示:"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漏,  不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动。"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红卫兵从各屋里跑出来请示时,  他背着双手做着决定,尤其体会到了抄李黛玉家时体会到的感觉。

        为了亲自查看各屋的战斗情况,更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来的好奇,  他逐屋进行了巡查。转了一圈,便看清了整个院子的格局:屋里的东西也都还平常,只是房间之多、水龙头之多、院子之宽大让他愤愤不平。六个人一人一间房,  每间都比外院的房子宽大、明亮,这真是需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东西两厢的房间是四个女儿住的,没什么可抄的。南边的厨房,放菜、放煤、放自行车的空屋,也没什么可抄的。  重点抄的是正房,夫妻俩的房间都放满了书。鲁湘岭的房间迎门贴墙放着六个书柜。  他老婆的房间迎门贴墙也放着六个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摆满了书。  马胜利看见红卫兵正东一本、西一本地挑拣着,便说:"不要这么缩手缩脚,除了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都清下来。"书潮水一般从书柜中倾泻到地上,片刻成了两座书山。  马胜利说道:"都扔到院子里。"于是,院子里出现了一座更大的书山。  一家六口人眼巴巴地看着蓬蓬勃勃的革命行动。

        马胜利在房间里巡查着,看见写字台上的玻璃碎了,而且流散着许多墨迹,  他显得很首长地问:"你们把玻璃打了?"正在抄家的红卫兵看了一眼,  说:"我们一来就是这样。"马胜利皱了皱眉,看着写字台上零乱的样子,有了一点狐疑。  他目光又落在墙角一条沾着墨迹的白毛巾上,走过去把它拎起来看了看,  墨迹湿淋淋地露着新鲜的面貌。他俯身查看写字台上的玻璃板,在靠窗户的右前角,发现一张照片的残角。他看了看写字台四周,抽屉沿上也有淋淋漓漓的墨汁。  他叫来最先看守的两个红卫兵问了几句,思忖了一下,背着手走到院子里,来到一家人面前。

        他两脚分立,双手背在身后,很权威地、有板有眼地、声音不高地说道,  "请你们把手伸出来。"一家人莫名其妙,夫妻俩先老老实实地伸出了双手,马胜利点点头,"再翻过来,"夫妻俩又将手翻过来,马胜利又点点头,然后指着四个姐妹,  :"也请你们把手伸出来。"三个姐妹把手伸了出来,  只有那个最漂亮的小女儿双手握拳放到身体两侧不动。马胜利走过去,"请你把手伸出来。"鲁敏敏不动。  马胜利摆了摆手,从屋里出来两个男生,他挥挥手说:"来两个女生。"随着传唤,  出来两个女红卫兵。马胜利抬起手中的皮带,很沉缓地指示她们站到鲁敏敏的身后,  依然背着手对鲁敏敏说道:"请你抬起手来,我们看一看。"这时,他注意到鲁敏敏的凉鞋、  袜子上都有黑色的墨迹。

        全家人似乎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白白的太阳照下来,  院子里一片凝固而又紧张的气氛。马胜利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站住,抬起头看着她,  说道:"你是自己伸出手来呢,还是我们采取革命行动?"鲁敏敏咬着嘴唇不说话,  看见她的膝盖在抖动,是有意的抖动还是不由自主的抖动此时很难分清。  马胜利摆了摆手中的皮带,两名女学生便伸手上来,鲁敏敏只好自己伸出了双手,右手沾着墨迹。  马胜利又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  像是审问犯人一样缓缓地而又森严地说道:"玻璃板是打碎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是被揭掉了,玻璃板是刚刚打碎的,  墨汁也是刚刚流了一桌子,我现在问,那张照片在哪里?"

        一家五口人都看着鲁敏敏。鲁敏敏低着头一动不动。"说呀?  "马胜利在她面前站住。鲁敏敏说,"我已经把它撕了。""撕了?碎片在哪里?"马胜利问。  "我已经把它烧了。"鲁敏敏说。"